「都市传说」

身为二十一世纪的资深网民, 绫子对这四个字并不陌生。mengyuanshucheng

网络上早有传闻, 那个常在深夜里不开头灯穿梭在东京大街小巷的黑衣机车手不是人类, 而是怪物或是英灵一类的东西。

因为它没有头。

所谓「都市传说」，其实是爱尔兰著名民间传说「无头骑士」的变体和应证：名叫赛尔提·史特路尔森，来自爱尔兰，为了追回自己遗失的头颅远渡重洋来到日本东京。

现实里的无头骑士受雇于一个名为折原临也的情报贩子，平日里骑一辆由英灵马幻化成的黑色重型机车, 做着「快递员」的工作。

而她负责递送的东西, 可以是物品, 可以是动物, 可以是人类，亦可以是非人类。她本人除了出发点和送达地，一概不会过问。

在这一过程中, 若是不幸遇到阻碍和平交易的暴力事件，她也会当作附赠品一并帮着解决了。

同样是花钱好办事的态度。

半小时前, 赛尔提从折原临也那儿接到了新鲜热乎的工作：按定位找到车牌为练马打头的XX-XX的黑色面包车, 把照片中的少女从车里带到他的事务所去。

和以「奈仓」为假名递给俄罗斯万事屋的圣边琉璃的照片不同，这回, 折原临也递给无头骑士赛尔提的是如假包换的川名绫子的照片。

只不过这会儿，本应被无头骑士搭救的小姑娘却失血似的面色苍白，甚至还想往差点儿在她脖子上划一刀的金发女杀手的背后躲。

“……”

现在的状况显然没有拿手机敲字的余裕，无口的她只能用实际行动证明自己救少女于水深火热的决心。

以生猛著称的俄罗斯人果然懒得整那些虚的，这会儿，车里的男人已经将黑黢黢的枪口探了出来。

情急之下, 无头骑士只能把绫子拦腰抱起。小姑娘像个玩偶似的被她夹在臂弯，整个脑子都是懵的。

砰。

砰。

枪声。

和隔着屏幕听见的那些后期制作的拟声截然不同。

好吵。简直震耳欲聋。

一道黑影在无头骑士和杀手之间凝固成实体，形成一面密不透风的保护墙，将子弹隔绝在外。

与此同时，她把绫子抱上机车后座，自己则俯身捡起掉落在地的头盔戴上，发动机车绝尘而去。

接下来，便是宛如穿越到美国动作犯罪类电影片场的飙车追逐戏。

绫子过去一直不能理解，为什么老美总喜欢来东京拍动作片。究竟是曼哈顿不够砸，还是伦敦大桥倒得不够快。

现在她明白了。

在灯火通明的东京夜色里飙车，真的很酷。

机车过分频繁的过弯漂移让绫子不得不牢牢地抱住无头骑士的腰。

尽管她的腰身柔软又纤细，却依旧无法让绫子淡却这是个没有头的怪物的事实。

两个俄罗斯人仍在背后穷追不舍，硬是把面包车开出了超跑的飘逸。

开入人多的新宿地区，他们总算把武器收了回去。面包车卡死在往来的车流里，灵活的机车则闪入狭窄的小巷暗道，成功甩开了那对异国杀手。

对周边路况熟稔于心的无头骑士很快又将机车开上了宽阔敞亮的明治通干道，没多久，她把绫子放下在一幢警察署对面的写字楼底下。

赛尔提掏出手机，在屏幕上打下一行字：「上去吧，有人在九楼等你」

绫子懵懵地点点头。

小姑娘咽了口唾沫，紧张地指指她的头盔，欲言又止。

赛尔提一顿，打字道：「吓到你了吗？」

“说实话……有点。”绫子顿了顿，又向她鞠了一躬，“不过，非常感谢您能及时出现并救下我。”

「我也只是受雇于人罢了，不用那么客气」

绫子抬头，有些不安地朝写字楼上方仰望一眼：“拜托你救我的人是谁？”

「关于这点，我不太方便透露」猫耳头盔微微歪了歪，赛尔提的手却未曾停下：「不过大可放心，我想他应该没有伤害你的理由」

明明是一句模棱两可的话，绫子却当真安下了心。

很奇怪，宛如传奇复刻般的无头怪物，却意外的让人感到可靠和贴心。

黑色机车消失在视线尽头，绫子忐忑不安地乘电梯上到九楼。伴随叮咚的提示音，走廊的声控壁灯顿时腾起亮白的光线。

走廊左侧的门被封条贴起，右侧的门也紧闭着，看起来冰冷且不近人情。

直到一阵爆破似的声响冲出门缝扎入耳膜。

紧接着，绫子感觉脚下的地面都连带着震了三震。

“……”

说实话，这时的她已经很想转头逃跑了。

对、对了……说起来，对面就是警察署吧？

绫子灵光一现，慌慌张张地摁开电梯就要往里边儿冲，走廊尽头那扇紧闭的门却被人向外打开。

有道清冽好听的男声缓缓叫住了她，声音还带着点儿笑意：

“川名小姐，是这里哦。”

“……”

绫子眯起眼，遥遥地望了他一眼：很好，有头，不是怪物。

怀揣着砰砰作响的心脏，绫子强装镇定地挺直脊背走过去，这才发现门后站着个模样俊秀的黑发男人，身材挺拔清瘦。

还挺好看。

这便是折原临也。

频繁活跃于新宿地区且臭名远扬的情报贩子。

然后，那张笑眯眯的脸转回去，换了个黑漆漆的后脑勺对准她。男人的声音依旧清晰：“中原先生，你的女朋友来了哦。”

“……”

“……”

一听这话，绫子心底的胆怯顿时烟消云散。

她迫不及待地朝门边跑过去，扶住门框向里一看。

绫子：“你们这是刚刚爆发了第三次世界大战吗？”

室内本应是一间跃层的私家事务所，此刻却书架和茶几倾倒在地，书本伴随杂物七零八落。

更恐怖的是，整个地面像是承重过度一般，无比诡异地下陷出一个直径莫约两米的深坑。

而在这个坑形的中央，赫然站着一道黑漆漆的身影。

绫子定睛一看，发现那人不是别人，正是自己的男朋友。

中也皱眉，快步上前捞过绫子的胳膊，把人仔细打量一番：“没事吧？”

听出他语气中的担忧，绫子竟有点儿想哭。然而最后，她也只是咬住嘴唇摇了摇头。

那头的折原临也还在慢悠悠地笑：“看，我没骗你吧。”

“……”

他不说话还好，这么一说，本就心底窝火的中也差点儿又要炸了。

绫子倒还记着无头骑士临走前说的话，她摁住中也的手，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正勾腿坐在桌角的黑发男人：“谢谢你。”

“……”

折原临也险些笑出声。

事实上，「奈仓」就是他，这意味着，故意将和川名绫子换装前的圣边琉璃的照片送给万事屋杀手以混淆眼球的人也是他。

接着，在联系无头骑士赛尔提去救下川名绫子的同时，他又给中原中也打了通电话。

顺带一提，永远不要低估折原临也的情报网。

至于他为什么这么做，理由很莫名也很简单。一切都源于他令人后背发凉的特殊癖好：观察人类。

前有圣边琉璃：以“好莱坞杀人狂”身份被警方通缉，脱下行凶的乔装后，又光明正大地以美少女偶像的面目活跃于公众视线前。

后有川名绫子：明明是个含金匙出生的上等人类，却乐意与黑手党人士纠缠不清。更遑论她那个身赋开挂般强大异能的男朋友估计连人类都不是。

有趣。

以人类的身份说出「观察人类」这种话，实在是难逃恶趣味的嫌疑。折原临也似乎并没有将自己包含在“被观察”的集合中，明明生着凡胎**，却总喜欢以高人一等的姿态将人类当做博弈的棋子。

简单来说——为了满足一己之欲不择手段——折原临也就是这样的人。

“话说回来，”绫子扫过满室狼藉，犹犹豫豫地开口，“你们这是……”

“这就要问中原先生了，毕竟他气势汹汹杀过来的时候，还以为我对你做了什么过分的事情呢。”

“……”

绫子愣住了

言下之意也就是说，这片儿混乱都是她男朋友的杰作？

呆滞的目光落在地面那个宛如天外陨石砸出的深坑上，绫子试图在脑海中生成对应画面，却失败了。

……这他妈是怎么做到的？

折原临也只顾着摊手，用一脸无辜的表情暗示罪魁祸首的姓名。

到这一步，从接到电话起就隐隐觉着不对劲的中也终于反应了过来。

他眯起眼，声音沉沉，听起来很是不耐：“你究竟想干什么？”

“我早就说过了，误会而已。”临也笑了笑，“没有人想针对川名小姐，她只不过是在不凑巧的时间遇上了不合适的人。”

“我没时间在这跟你扯什么文字游戏。”

当着女朋友的面，中也已经在竭力克制情绪了。却如何都抑制不住体内躁动不安的异能，暗红色的光芒在他周身亮起又熄灭。

他垂下头，闭着眼稳了稳心神，脑海中却倏地闪过绫子被掳走的画面。便不由把左手紧握成拳，在身侧的墙面砸下一个覆满龟裂的坑。

他沉声问：“圣边琉璃究竟是什么人？”

砰的一声巨响，把绫子结结实实地吓了一跳。

听男友说完这句话，绫子联想到他黑手党的身份，不由心下一颤。

她拽住中也的衣袖，“算了”二字还没说出口，身在危中不知危的折原临也竟忽然捂住半边脸，开始一阵阵地爆笑。

他问：“怎么？莫非港口黑手党也对‘非人类’的地下买卖感兴趣？”顿了顿，他像是突然想到什么，“不过话说回来，关于非人类的情报，中原先生怕是比我这个情报贩子掌握得还要多得多吧？”

“……”

“够了。”

沉默良久的绫子突然出声。

她用一双沉沉的眼直勾勾地盯住折原临也：“你留个银行账户给我，我会尽快把事务所的损失打给你。我不想和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扯在一起，今晚的事情，请务必当做没有发生过。”

折原临也挑眉，并没有再多说什么，只在绫子离开前从口袋里掏出了什么东西递给她。小姑娘定睛一看，竟然是自己的手机。

“这个，你落在造型馆了。”

*

和中也并肩走出写字楼，绫子杵在原地吹了会儿冷风，仰望夜空眨巴眨巴眼，欲言又止地看向自己的男友：“中也君……”

这会儿，中也正从口袋里摸出火机想要点烟。他咬了咬烟嘴，捏着火机的金属外壳沉默片刻，终于无奈地叹口气。

女朋友心里在想什么，他大概都能猜到。

正常人能随便抬抬脚拳就往水泥地上砸出个坑吗？

当然不能了。

关于自己异能的这件事，中也从来没想刻意隐瞒过她，只是一直找不到合适的契机坦明这些细节。

包括他和所谓「荒霸吐」之间的关系，都不是能轻描淡写带过的事情。

想到这儿，中也深吸口气，把烟收回去。

他开开口，想说些什么，却因和女朋友旷日持久的冷战而感到词穷。

尽管他到直到现在都没搞清楚，自己和绫子闹别扭的直接原因究竟是什么。一旦想多，中也不仅觉得莫名其妙，心底更是烦躁无比。

只不过，比起这些乱七八糟的，现在的他有更需要关心的事情。

中也拉起绫子的胳膊，把小姑娘拽到跟前，仔细地上下打量她一番：“真的没事吗？”

绫子皱眉：“好痛。”

“哈？”

“你捏痛我啦。”

小姑娘声音很小，像是很委屈的样子。

中也一愕，下意识说了声“抱歉”，将手上的力道放轻一点。

他看着几乎贴在自己身前的女朋友，娇嫩得像是一摔即碎的瓷娃娃的女朋友，不由将睫毛垂下，而后抬起一双沉沉的眼。

中也突然很凶地说：“川名绫子，你怎么这么蠢啊？”

“……”怎么还凶人呢。

“你就这么喜欢多管闲事？”他皱着眉，声音也有些发冷，“你是想替圣边琉璃出头还是在替她男朋友抱不平？为了这些无关紧要的家伙，命都不要了？”

一听后面这话，绫子的脸色顿时冷了下来。

“我没那么好心。”她斜起眼，故意慢悠悠地说，“按照正常人的逻辑，既然我能接受男朋友是个黑手党，自己当然也不是什么好人了。”

面对中也突如其来的沉默，绫子垂下眼，不安地咬住下唇。

她其实知道，自己不该说出这种不合时宜的气话。

她一定是被今晚发生的种种混乱了大脑，才会一时情绪失控，口不择言。

自己明明已经选择接受了中也的身份不是吗……

不是早就做好心理准备了吗？那些不想听到不想看到的东西，她只要麻痹自己有选择性地接受就好。

毕竟她只在乎能不能和中原中也在一起。

其他都无关紧要。

……至少她以前一直是这么认为的。

“对不起。”小姑娘扶住前额，垂下头，声音很静，“我太累了，有什么事我们回头再说好吗？”

中也舔了下莫名干燥的嘴唇，无言半晌，抬眼。

“绫子，其实我……”

“你是异能者吗？”绫子很平静地打断他，“我大概猜到了。”

像是不想让气氛过于凝重，她挽起嘴角笑一笑，捏起拳头在中也面前虚晃两下：“再怎么说，一般人都不可能有这么恐怖的破坏力吧。更何况，我又不是没接触过异能者。”

中也一顿。

这会儿，绫子的声音又在背后响起。她发声时带着点儿犹豫，咬字也有些含混，听起来黏糊糊的。

“中也君，你听过爱尔兰无头骑士的传说吗？”

“似乎听过一些，那些生前在战场上被敌人割掉头颅的骑士会在死后化成没有头的亡灵。”

“是的。”绫子扯住他的袖口，一字一顿地问，“你相信吗？无头骑士是真正存在的。”

中也垂下眼，沉默两秒：“我相信。”

他的回答不带丝毫含糊，显得分外笃定。

绫子微微一愣，而后尴尬地笑了笑：“诶？为什么……中也君不像是会相信这种鬼神怪谈的人吧。”

“绫子。”中也闭了闭眼，“你知道荒霸吐吗？”

被夜风吹得有点儿冷，绫子抱起双臂，莫名感到不安：“……怎么回事，我们的对话方向好像越来越诡异了。”

“应该听说过的吧？在一般人认知里，那是个在东北地区被信仰供奉的土神。”

“嗯，国中的时候听老师讲过。”抬眼一看男友过分严肃的神情，绫子缩了缩脖子，尽可能佯装出轻松淡定的姿态，“别吧，难道你想说荒霸吐也是真实存在的？”

中也还是没有笑。

“……那也跟我没关系吧。”

绫子转头去拦出租车，伸出去的胳膊却被中也摁住。她一顿，半侧过脸，疑惑的目光落在男友有些阴沉的面孔上。

“荒霸吐，”顿了顿，中也说，“就是我啊。”

*

那一晚，绫子没跟中也回去。

她并没有精心编织借口，只后退半步，诚实地说自己需要好好冷静一下。加上她本来住的公寓就在新宿附近，步行十分钟即可抵达，于情于理，中也都没有阻拦她的理由。

绫子把身体浸泡在浴缸里，举起平板，在搜索框键入「荒霸吐」三个字。

百科上给的解释果然和她的认知一模一样：「荒吐」是东北地区的原住民种族，「荒霸吐」则是被他们供奉的古神。

她退出百科界面，又连着向下翻了几十页。

恒温加热的浴缸始终保持着令人舒适的温度，在温热的水汽和精油的芬芳中，险些泡脱皮的绫子终于看到了一个模糊的搜索词条：

「横滨租界发生不明原因爆炸，疑似荒霸吐现身」

绫子点进去，屏幕上却跳出了「404 NOT FOUND」的字样。

她重新退回搜索页，在「荒霸吐」后接上了「横滨」的关键词。

这一回，跳出的搜索结果都直指向某个热门手机游戏，和她的心中所想八竿子打不着关系。

绫子深吸口气，把平板锁屏，捞过浴巾从浴缸起身。

她抽紧睡袍的腰带，一边擦着湿漉漉的头发，一边往房间的方向走。经过茶几时，却被一阵嗡鸣的手机拦下脚步。

来自陌生号码的信息：「川名小姐晚上好，希望这个点发来消息的我没有打扰到您的睡眠。」

末尾简单粗暴地附了一行银行账号。

送信人不问可知，百分百是那个对半切开都是黑的折原临也。

绫子放下摁住浴巾的手，顺势在沙发上坐下，开始敲字：「收到，我现在就把钱汇给你。」

准备发送的时候，拇指却在回车键上顿住。

她忽然想起，中也似乎顺口提过一句，这个叫折原临也的人是个挺有名的情报贩子。

绫子咬住嘴唇，将输入框里的文字一一删除，而后重新输入：「你的情报怎么收费？」

那头回的很快：「那得根据情报本身的内容而定哦ヾ(*'▽‘*)ノ」

折原临也并不是她接触过的头一个会发颜文字男人，但他本人与这类卖萌颜表情的违和感，却比个头直逼一米九的黄濑凉太还要高得多。

「荒霸吐是真实存在的吗？」

绫子盯着自己输入的话语，踟蹰了整整半分钟，终于还是咬咬牙，狠下心将它发送了出去。

临也：「如果你愿意相信这世间存在神明，那么我可以告诉你，答案是：存在哦。」

绫子睫毛一颤，还没想好该如何进一步追问下去，对方又发来一封新简讯：「你可以了解一下那起发生在横滨租界的大爆炸，不过已经是十四年前的事情了，估计你那会儿才刚上小学？」

横滨，爆炸。

脑海中飞掠过刚刚未予响应的搜索词条，绫子迅速打开浏览器，把相关的新闻报道从时光的犄角旮旯里搜罗出来。

简而言之，十四年前，一场爆炸发生在根岸湾边，平地炸出了一片直径2km的圆弧状盆地。那片区域原是美帝在日的一处军事基地，位置临海方便贸易，是类似租界性质的存在。

蹊跷的是，美方对于那场爆炸，并没有做出任何官方的解释说明。日方政府的态度亦含糊不清，甚至对整个填海造地的区域进行了长达两个月的军事化封锁。

十分钟后，绫子的手机在电脑旁一震：「据说，引发这场爆炸的真正原因并不是所谓新式武器的试爆，而是荒霸吐现身哦(ノ￣▽￣)」

*

在剧组再见到羽岛幽平时，绫子拿捏着适度的距离感，除了必要的对戏环节，和他半句废话都懒得说。

《东京二十四小时》按每周一集的频率，已经在朝日电视台播了整整四周，反响热烈好评如潮，播出后的相关话题在日推排行榜高居不下。

绫子在剧中饰演的是一名叫做藤原美香的高中优等生。表面上以乖乖女形象示人，实际却因家庭离异和母亲重男轻女的压力罹患抑郁症。

在出场的一刻钟内，她就用一把美工刀捅开了体育老师的肚子。整整一学期，她都在默默忍受对方玷污彼此师生关系的性骚扰行为。

这无疑是个角色形象鲜明立体的人物，关键就在于，绫子能不能将心理矛盾的外化过程清晰地演绎出来。

镜头追着少女单薄纤细的背影穿过昏暗的走廊，她把一个明黄色的「禁止入内」的立牌挡在女洗手间前，大门一开一合，将镜头隔绝在外。

与此同时，固定在洗手间内的机位拍摄到少女驻足在洗手池前的场景。镜中的她有一张沾满血迹的脸，白衬衫也被泼墨似的染满猩红。

她打开水龙头，用双手掬起一捧冷水，开始按部就班地洗脸。而后对着镜头，大大方方地将衬衫解开、脱下，套上体育课穿的运动T恤。

她解开凌乱的马尾，将头绳咬在嘴里，微低下头把发型整理完毕。她从额发间抬起一双冷漠的眼睛，紧盯住镜中的自己，又用小指沾了点清水，把黏在额角的一小块干涸的血迹擦拭干净。

冰凉的指尖接触到温热皮肤的那一刻，她的睫毛一阵颤抖，迅速溢满眼底的泪水最终却被她的一个垂眼憋了回去。

“Cut！”

那头的导演一喊停，绫子便破功一般抱起双臂瑟瑟发抖。她一边念叨着“好冷好冷”，一边乖顺地任助理展开毛毯把自己整个人裹进去。

向来毒舌的冈山导演将镜头回放一遍，竟破天荒地什么都没说。绫子慢悠悠地喝了口热咖啡，用余光瞥他一眼，后知后觉地感到有点儿不好意思。

这还是她头一回在镜头前脱衣服。

尽管衬衫里边儿穿的是保守的运动款少女内衣，并没有露点的风险。

绫子在第五集里只负责走个过场，下一幕场景便是入夜前的快餐店：借口打工晚归的女高中生与准备前去执行暗杀计划的男主角不期而遇。

两人坐在同一桌，一个看书，一个摁手机，然后少女错拿了男人的咖啡杯，构成两人相互交谈的契机。

男人把这一举动误认成援助交际的暗示，便顺势向少女发出暧昧的信号。

在此之前，绫子并未和羽岛幽平对过戏。

二人却早在背后各自做足功课，怀揣对角色的理解和尊重，用专业且敬业的态度完成了这场演绎。

尽管中途NG了三次，好在大家心态都不错，调整状态精益求精，总算把这集中绫子的最后一场戏给打磨了出来。

相互鞠躬后，羽岛幽平在背后叫住准备离开片场的绫子，说圣边琉璃提前在一家米其林怀石料理预约了餐位，希望绫子能够赏光。

本应对这对情侣避犹不及的绫子在短暂犹豫之后，还是点头答应了。

毕竟羽岛幽平因为通告原因，得去赶一场电台专访。因而她只需赴圣边琉璃一人的约，就算被狗仔拍到也无妨。

更何况，她还有更重要的事情需要向圣边琉璃本人确认。

餐厅位于银座资生堂大楼旁边的一栋小楼里，有种大隐于市的意味。这家怀石料理连续六年斩获米其林二星的荣誉，性价比却极高，尤其是工作日的午市。

绫子到店时，所有餐位都已经坐满了。她在一张table位旁找到压低帽檐的圣边琉璃，轻轻扣了扣桌沿，坐下。

相较于全副武装的琉璃，绫子只在脸上架了副墨镜，还在落座后大大方方地摘下了，像是一点儿都不怕被路人认出来。

这顿饭吃得很尴尬。

一是因为，绫子一时找不到开启话题的契机，琉璃也是一副冰山美少女的姿态。二人相顾无言，破冰无望。

二是因为，厨师在每上一道菜时，都会贴心地向她们介绍菜式。绫子不想被第三者不合时宜地截断对话，索性专注于眼前的美食，把一切可能性扼杀在摇篮里。

套餐上了整整一个半小时，在此基础上，绫子又点了壶清酒。得知琉璃并不碰酒精，她便只能悻悻地自斟自酌。

上完最后一道甘味，酒瓶也空了一半。绫子抬起一张微红的脸，将手臂撑在桌沿，头向着桌对面勾过去。

借着点儿若有似无的酒意，她问：“你知道自己惹上的都是些什么人吗？”

琉璃一顿，放下餐具，沉沉地说：“对不起。”

看来她是知道自己代替她遭过那些罪的。

绫子轻轻吸口气，扶住隐隐作痛的前额，垂下头：“羽岛幽平知道你的这些事情吗？……我是指，各种意义上的。”

琉璃叹息：“知道。”

“莫非他也是……”

“不是的。”绫子的话没说完，琉璃却懂了。顿了顿，她轻声说，“幽平先生和我不一样，说到底，这些是我一个人惹出来的麻烦，你和幽平先生都是被无端牵连的人。”

“既然羽岛幽平在知晓你的秘密后仍然愿意和你交往，想必他也做好了承受一切风险的准备吧。”

绫子的言下之意是，真正无辜的人只有自己一人而已。

琉璃睫毛一颤，慌乱地垂下眼，放在腿上的双手渐渐收紧成拳。

“总之，上次的事情，真的很对不起。”

绫子略微弯下挺直的脊背，用手撑起下颌，静静地看着对面清美如画的美少女。

半晌，她叹出口气。

“抱歉，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单纯好奇。”绫子说，“若是你们的恋情和你非人类的身份被曝光出来，像羽岛幽平那样活在舆论风暴眼的人气巨星，估计会一朝跌落云端吧。”

圣边琉璃咬住嘴唇：“我当然明白及时止损的道理。”

绫子掂着酒杯的手一顿。

相仿的情境，相似的对话，过于强烈的既视感令她心底一抽。

她再也掩饰不住心底的烦躁，猛地推开眼前的酒杯，眉头也紧紧皱起。

“真是自私啊。”绫子意味不明地笑一下，冷道，“为什么在给人带去麻烦和焦虑的同时，你们就不能认识到，掌握主动权的人从来都不是我们。”

“……”

“突然跟高中老师临时通知数学测验一样说什么‘我不是人类’，知不知道这样的话会给人带来多大的困扰？太自私了啊。”

琉璃一怔。

她前倾身体，试探性地问：“川名小姐……你是不是喝醉了？”

“没有。”

这句话不是骗人。

绫子的大脑确实有些昏沉，却说不清究竟是酒精摄入过度还是睡眠不足的缘故。这会儿，她顶多是有点儿犯困，远达不到撒酒疯的程度。

不知是那一夜误入里世界的回忆卷土重来，还是长期的憋闷找到了宣泄的突破口，这些过分失礼的话语竟被她流畅自然地脱口而出，带着点儿迁怒的意味，有种无理取闹的嫌疑。

绫子泄气似的趴在桌上，把脸埋进臂弯，闷闷的声音从头发丝和衣服布料的缝隙间传出来：“对不起，我没有针对你的意思。”

“……嗯。”

绫子耳朵尖一动，在窒息的边缘抬起头，眨一眨漂亮的黑眸：“不过我还是蛮好奇的，既然不是人类，莫非你也是神明或是英灵一类的……物种？”

“那我大概是不配的。”

“哈？”

“如果非要说的话。”顿了顿，琉璃自嘲地笑起来，眸光淡而清冷，“我顶多只能算个不伦不类的怪物吧。”

绫子忽然觉得烦躁不已，没来由地。

一刻钟后，琉璃在与绫子交换完联系方式后，起身提出告辞。

绫子并未挽留，只慢吞吞地把最后半壶清酒喝空，而后拎起大衣离开。

晚九点的银座，车水马龙，亮如白昼。

短短五分钟，就有数辆超跑穿过闪闪发光的摩天大楼，徒留下喧嚣的声浪和路人的侧目。

绫子突然想起，她刚入行那会儿，有个年轻小开用一辆迈巴赫把她载来银座，特别壕气地递出一张信用卡，让她随心所欲地刷。

男人说这话时，身后就是川名财团旗下的化妆品品牌总部大楼。

绫子当然不至于为了这种货色暴露自己的身份，但年纪轻轻心高气傲，仍不免兀自憋闷了好一阵。

如此想来，她的人生本不该如此。

若是没有中原中也，估计自己也不至于对爷爷安排的相亲对象抵触至此。

迹部景吾也好，赤司征十郎也罢，哪个不是高高在上众星捧月的天之骄子？

退一万步说，哪怕是和那种自我感觉过度良好的油腻小开斗智斗勇，也要比和幽暗混乱的里世界纠缠不清好得多。

她果然还是太高估自己了。

自从上次离家，绫子独自冷静了好几周，也断绝了和中也的一切联系。

那是她头一次产生“受够了”的冲动。

她有种预感，再这样下去，自己的人生迟早会彻底乱套。

绫子拎起一条缀着繁复蕾丝的黑色连衣裙，默默出神。

这是绫子常来的高档女装店，进店后发现了眼熟的柜姐，她便毫无顾忌地摘下墨镜，慢悠悠地在店内挑选起来。

说实话，她的购物欲并没有特别强烈，之所以迟迟不愿离去，只是单纯因为不想过早回到空荡荡的公寓里。

在挑选手包的时候，两个正在旁边试穿高跟鞋的年轻女客忽然发出一阵压抑的惊呼声。

绫子本无心理会，却因某个熟悉的名字下意识竖起了双耳。

“羽岛幽平和圣边琉璃？不会吧。”

“这回不是捕风捉影，是真的。”

“诶？我还以为他和川名绫子才是一对呢……”

绫子轻抚包包皮质的右手顿了顿，而后猛地回头。兴许是她的反应过于激烈，那两个衣着靓丽的摩登女郎竟不约而同地把目光投过去。

“……”

其中一个女人错愕地开口，“……你是川名绫子吧？”

意识到自己的失态，绫子低低地说了声“抱歉”。正想将头转回去，另一个女人却急忙开口道：“真的不好意思，刚刚在背后偷偷议论到你。我们其实没有恶意的。”

听到这句话，也算经历过网暴风浪的绫子竟莫名想笑，却忍住了。

“不过，羽岛幽平和圣边琉璃的事，绫子小姐知道吗？”

绫子立刻发挥精湛的演技，佯装出茫然的姿态：“诶？我跟他们不熟的。”

那两个年轻女子对视一眼，而后热络地把手机递过来，诚邀绫子一同吃瓜。

因盛情难却，绫子不得不接过手机，点开这段采访视频的播放键。

从拍摄者的视角，可以看见一辆被记者的长枪短炮围堵住的红色敞篷跑车，车里的男女主人公正是羽岛幽平和圣边琉璃。面对周遭不曾间断的质疑，男人干脆利落地捧起女人的脸，深深吻了下去。

“……”

直到两个路人问她要了签名后结伴离店，绫子仍懵懵地杵在原地，脑子一片空白。

想起自己与圣边琉璃在料理店的对话，她突然觉得心底特别不是滋味。

像是被人狠狠扇了两个耳光，令人颤抖的刺痛感沿着神经蔓延开，激得她一下子清醒了过来。

绫子慌慌张张地抓起手机，连摁好几下锁屏键，漆黑的屏幕才终于跳出电量殆尽的提示。

“抱歉。”她快步走向收银台，用焦急的语气说，“请问你们有充电器吗？”

绫子焦虑地咬住指甲，等屏幕上的电池图标一亮起绿色，便迫不及待地拔掉充电器往店外走。

站在人烟渐疏的街头，她捏着手机沉默了整整半分钟，终于深吸口气，拨通中也的号码。

不过三秒钟，那头便接通了：“绫子？”

中也清越好听的声音顺着交织在城市半空的密密匝匝的信号网，夹杂微的电流声，落入她的耳膜。

绫子忽地惊觉，她已经很久没有听中也这么亲密地唤过自己了。

她把手背搭在眉心，轻轻闭上眼，话音有些颤抖：“中也君，对不起。”

小姑娘过分直白的道歉显得有点儿没头没脑，中也一时没能反应过来，愣住了。

“对不起，我那时满脑子想的都是自己的事情，完全没有顾及到你的感受。”

明知对方看不见，绫子却还是把手下移几寸，难堪地捂住双眼，“我不该这样一声不吭走掉的。”

“说什么傻话。”发现自己的嗓子哑得可怕，中也轻轻咳嗽两声，缓缓说，“对于我的身份……难以接受是理所当然的。这是我的问题，怎么可能怪你。”

这一刻，绫子的心底五味杂陈。

说不出是难过还是心虚，她终于意识到，原来自己对中也的依赖并不是那么坚不可摧的东西。她终究还是无法战胜那种出于本能的面对未知的恐惧。

“我……”绫子张张口，却说不出话。

一辆跑车从眼前驶过，在经久不息的声浪里，中也沉声问：“你在外面吗？”

“嗯，在逛街。”

“什么时候回来？”

中也的表意有些暧昧，叫绫子一时无法分辨“回来”的目的地究竟是哪里。

然而很快，他便用自己的方式解答了绫子心底的疑问。

“回来吧，”他说，“我想见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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