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 绫子是被挤进窗帘缝的散漫天光唤醒的。jiujiuzuowen

她下意识摸索向床头, 却被半天摸不着手机的茫然逼得睁开双眼。她撑起半身在床头坐起, 四下环视一圈，发现自己竟合衣躺在和中也同居的公寓卧室里。

意识逐渐变得清晰，酥透骨子的倦意却不曾褪去。

她俯身，把脸埋进洁白蓬松的羽绒被。目光追着被发丝筛漏的光线，迟钝的思绪在短暂的梳理后开始运转。

昨晚, 她被莫名沉重的疲惫压垮了意识, 竟然不知不觉地睡死了过去。

妆都没卸, 澡也没洗。

连男朋友早起出门了都不知道。

摸不着手机, 她只能抬头去看墙头的时钟。

十点半。

最后盯住窗帘犯了会儿懒，绫子翻身下床，伸着懒腰走出房间。

径直迈向浴室的步伐却在U形的开放式餐厅旁顿住。

铺着暗纹桌布的餐桌上, 放着一碗味增汤、一碗白粥、一份玉子烧和一杯牛奶。

绫子伸出指头碰碰碗沿杯壁，冰凉的温度昭示着它们被搁置于此的时长。

她顾不得太多, 用指尖捏起一块黄澄澄的玉子烧, 轻轻咬一口。软糯的口感消失在冷却的温度中，甜度却刚刚好。

将剩下的大半块玉子烧扔进嘴里, 绫子鼓起半边脸颊细细咀嚼，顺手把其他食物放进微波炉加热。一刻钟后，简单卸妆洗澡完毕的她走回餐桌，慢慢吃完这顿精致的早午餐。

见时间尚有余裕，绫子回了趟新宿的公寓，整理了三箱行李过来。

把成箱的剧本往书房搬的时候, 她偶然在书架上发现了许多烹饪教材。

绫子随手抓起本书翻了翻，发现里边儿的内容不仅图文并茂，甚至还热心地附上了对应的油管视频链接。

她觉得惊奇，便给远在横滨的男友打了通电话。

现在刚好是午间饭点，中也接得很快。听绫子问起书房里的菜谱，他微微一怔，倒也大大方方地承认了。

“是我买的。”说这话时，中也正在港黑大厦三楼的档案室查资料。他的目光顺着贴在文件夹侧封的便签条一个个找过去，再向上移一层，“技多不压身，多学学料理也没什么坏处。”

绫子逗他：“你这是在暗示让我做个上得厅堂下得厨房的贤妻良母吗？”

“……又不是买来给你看的。”

“哈？”

“我自己学。”

光是想象一下中也系着围裙站在灶台边研究烹饪配方的样子，绫子便觉心跳不自然地加快几分。

她把随手取下的书籍抱进怀里，头倚在书架边缘，任柔顺的发丝沿着耳廓滑溜溜地垂下去。

“我把你留的早餐吃完了。”

“……”

绫子轻轻笑两声，软声说：“特别好吃，真的。”

中也像是松了口气，半天都没说话。直到绫子连着喊了几声“中也君”，他才清清嗓子，低声问：“晚上在家吃饭吗？”

“嗯？”绫子愣了愣，“这么说，你今晚能提早回来？”

“我今天比较闲，估计五点多就能到家。”中也一顿，“你呢？”

绫子拿出手机，打开日程表翻了翻，缓缓说：“我下午有两节台词课，待会儿得去趟学校。你想吃什么？我可以先去超市把食材买回来。”

“不用，晚餐的事我来搞定。”中也的话音在翻动纸页的清脆声中响起，懒懒的，带着点儿理所当然和漫不经心，“你安心上课就好。”

“诶？”

绫子的笑意从唇角蔓延到眼角眉梢，她故意软下嗓子，撒娇似的说：“我晚上想吃寿喜锅，你给我做，好不好？”

“好。”中也耐心地回答。

*

把剧本按从高到低的顺序放进书架隔板，绫子走回客厅，蜷在柔软的沙发里发了会儿呆。

眨眼便已是入冬时节，洋洋洒洒泻入室内的阳光稍稍中和了渗透窗户缝、并逐渐向着不见光角落蔓延开去的寒意。尽管绫子从未在寒冬腊月放弃露腿秀身材的执念，撇开爱美的因素，她在本质上却是个相当怕冷的人。

这间公寓采光极佳，躺在丰沛却有限的阳光里，绫子被倦懒的情绪酥了骨头，差点儿忘了时间。

离开课只剩四十分钟的时候，她总算挣扎着爬出沙发的舒适圈，压压粉饼补补口红出门去。好容易压着点赶到上课地点，她却发现，偌大的教室除了自己，只有另一道少女的身影。

绫子定睛一看，发现那人竟然还挺面熟。

她看着对方清秀纤细的侧影，扶住额角回忆半天，方才想起与之对应的姓名：平井立香。

至于更加具体的细节，绫子记不清了。

不入流的小网红，她一向懒得放在心上。

看见川名绫子，平井立香不自在地躲闪开目光。

她平视着前方的白板，下颌线条僵硬了一瞬，放在膝头的双手也收紧成拳。

绫子觉得好笑，秉着不想同她搭话的态度，主动退出过分空旷的教室，沿着手边儿其他的空教室一间一间找过去。

走到楼梯口的时候，绫子迎面遇上了两个拾阶而上的同班女同学。

“不好意思。”她摘下墨镜，扬起用以消融距离感的亲切笑容，“请问一下，台词课的上课地点是不是临时改过了？”

认出眼前的人是她们难得有机会搭话的川名绫子，女孩们激动地面面相觑一会儿，而后，其中一人站出来回答：“因为原教室的投影设备出了点问题，教授就把这节课临时改到楼上演播厅了。”

另外一个女孩说：“川名同学应该不在班级群里吧？要进吗，这些改动班长都会第一时间在群里通知的。”

“那就麻烦了。”

进群的必要步骤是添加邀请者的好友，绫子也不扭捏，接受申请并确认进群，一气呵成。

跟随两人的步伐向楼上走，绫子垂眼翻了翻群员列表，22人。算上刚进群的自己，班里本该有23人才对。

绫子锁起手机，不经意似的问：“我刚刚去了趟六号教室，里边儿好像还有个人。但我没仔细看，也不确定是不是我们班里的同学。”

两人对视一眼，像是交换了一个眼神。半晌，其中那个身高稍矮的女生说：“你看见的人应该是平井立香。”

“抱歉，我认人能力不太强，很难把名字和本人对上号。”

“是平井立香没错啦。”女生不屑地笑一下，冷道，“说起来，这个新拉的班级群里也没有她吧？”

绫子敏锐地捕捉到重点：“新拉的？”

“嗯，好像是因为班长看她不顺眼。”

“说什么呢。”高个女生娇俏地笑起来，嗔怪似的拍一下同伴的肩膀，“班长只是在替我们出头罢了，毕竟大家都很讨厌平井立香啊，不是吗？”

绫子若有所思地“诶？”一声，尾音拖长，微微歪起的脑袋看起来既茫然又无辜。

她并不是没见识过这种集体孤立行为，然而，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她都无心成为这样宗教化群体的一份子。

过去活跃在冰帝国中舞蹈社的时候，绫子也经历过类似的情境。有个来自东北小城市的女孩子，因为奇怪的口音和被定义成“村花”的气质，竟莫名成了被其他社员孤立的对象。

常有人说，一个巴掌拍不响，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事实上，那个女孩确实没做过什么出格的事情，本性甚至可以用善良形容。

绫子常能看见她孤零零擦拭舞蹈室地面的身影，偶然也有眼神交错的刹那，却从不曾成为绫子主动找她搭话的契机。

绫子深知，自己绝对算不上善良的人。对于校园霸凌，她打心底觉得无趣，既不想成为助长霸凌者气焰的薪柴，也不想成为站在被霸凌者一方与群体作对的正义使者。

说来惭愧，她甚至已经把那个女孩的姓名忘得一干二净。

为了节省能源，偌大的演播厅只开了舞台上方的顶灯。二十来号学生坐在昏暗的台下，就算平井立香不在，教授也很难看出少了个人。

绫子刚用PAD打开教授发来的文档，包里的手机却急促地震了震。她点开一看，是刚才那个名为高桥智子的矮个女孩发来的消息。

「刚刚忘记说了，平井立香还是川名同学的狂热粉丝呢，整张脸都是照着你为模板整的」

绫子一愣：「哈？」

「你没发现吗，她一直在模仿你的造型。你刚把头发拉直染黑，她后脚就跟风学上了，真恶心」

绫子读完这条消息，便把平板压在手机上，专心思忖起台词的重音和断句，将这些乱七八糟的人和事抛在脑后。

轮到上台念剧本的时候，高桥智子成功用与其八卦程度极其不符的专业能力把绫子雷得外焦里嫩。

事实证明，一味关注别人或许能充实空虚的内心，却不一定能堵住脑子漏的洞。

尽管如此，当高桥在下课后热络地粘向自己的时候，绫子并未在面儿上表现出丝毫不耐烦。而是与她有说有笑地并肩前行一段，直到在一楼的洗手间外分道扬镳。

绫子站定在洗手台的镜前，侧眼看向被玻璃映出的另一位少女：黑色长直发，斩男系无辜妆容，斜肩毛衣配短裙。

“你是平井立香吧？真是难为你在背后跟了我这么久。”绫子转身，反手撑住冰凉的洗手台边缘，微微歪起头，“你是不是有话想对我说？”

高桥的话终是在意识深处发挥了作用，绫子无可避免地对眼前的平井立香生出了三分在意。

确实，上次见面时，她的头发还是和自己同一款式的蜂蜜茶大波浪卷。若非职业需要，这样频繁的烫染未免也太出格了些。

混迹在演艺圈子里，美容整形是绫子不可回避的话题。尽管天生丽质的小姑娘只需要美容点滴和光子嫩肤的辅助，却并不妨碍她生了一双足以透视整容脸的火眼金睛。

目光只在平井立香的双眼皮褶皱和山根的位置扫两圈儿，绫子的心底便已隐隐有了答案。

不过，谁人都有追求美丽改造自己的权利。现在的社会，包容性和开放程度成正比，整容早已不是什么值得稀罕的事儿。

再说了，能成为的别人的整容模板时尚航标，不应该是一件值得兴奋雀跃的事儿吗？

学就学呗。

有什么好计较的。

川名绫子过分平静的反应反倒令平井立香感到浑身不自在。

她难以置信地盯住美得自成光源的绫子，鼓胀成气球的情绪瞬间被戳漏了气。

立香张张口，提起在胸口的一股气化作盈满眼眶的泪花，衬着眼皮上闪闪发光的眼影，直把绫子看得一头雾水。

半晌，她深吸口气，用颤抖的声音问：“你当真记不得我了吗？”

绫子缓慢眨一下眼：“不记得哦。”

她的声音温柔，表情却冷漠，漆黑的桃花眼缭绕着淡淡的情绪。

半晌，绫子从包包里掏出条折成四方形的手帕，递向面前泫然欲泣的少女。她弯了弯嘴角，淡道：“你在这里准备了摄像头吗？”

“……”

立香的神情从震惊过渡到茫然：“什么意思？”

绫子抱起双臂，被目光牵住的脚步在洗手间来回转一圈儿，而后重新站定在少女面前。

她笑着说：“我劝你最好不要动什么歪脑筋。”

平井立香紧攥住手里浸染着木调香水的手帕，在不知不觉中被绫子逼退到墙角。

绫子用掌心陪着她的脊背贴在冰凉的瓷砖上，把立香钳制在自己手臂和墙角的狭窄区域内。

“别紧张，其实我没把上回的事儿放在心里……我是指，你利用我的热度自我炒作的那件事。”

平井立香身体一僵。

看着她渐渐干涸在睫毛和眼眶上的泪水，绫子垂下头，笑一声：“但是啊，凡事都得有个限度，得了便宜还卖乖可就没意思了。”

少女咬住嘴唇：“……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绫子掂起她的下巴，轻轻捏一捏：“你最好明白。”

说完这句话，绫子便直起身子撒开手，向后倒退几步。她从包包里翻出口红，上身俯过半张洗手台的距离，将脸凑近擦得通透明亮镜子，在唇上描出层极浅的酒红色。

咔哒。是她合回口红盖的声音。

“啊，对了。”

走出洗手间前，绫子又站住脚步，转过身。她点了点自己的下巴，又隔空指了指仍僵直在墙角的少女，眉眼弯弯地说：“这里，多打了一针玻尿酸哦。我的下巴可没这么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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