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加班,趴在公文上小眠却被猝然叫醒,段清嶙感觉心脏一抽一抽地剧痛,恶幽幽地犯晕。
“段大人,不好了不好了!南卫送来的质子有问题,人不对啊!”
像是被摁着头涮了一桶冰水,段清嶙脑子里嗡的一下。
她深吸一口气断喝道:“冷静点,想好了再说怎么回事。”
一边说着一边披上外衣拔腿往院外走。
前来报告的是她的亲信,换了两口气缓过神咬着牙说。
“南卫说好了送来质子咱们退兵,前半夜回京的兵马到了,咱们朝廷的人去看才发现送来的那小子根本不是南卫元帅的长子,他们这是把咱们耍了啊!”
段清嶙眉头一皱,“部队刚返,人荒马乱,怎么这么快就发现不是的?”
亲信苦笑道:“那还用核对吗,年龄一看就对不上啊,南卫元帅都快抱孙子了,送过来那个自己还是个半大孩子呢。”
段清嶙大步跃上马车,黑马不情愿地扬蹄,被车夫抽了一鞭子后乖乖奔着城郊的兵营去了。
刚刚跑得那两步刺得她心口此时抽痛,她深吸一口气缓缓问道。
“那这么明显的不对,押了一道,到现在才发现?”
“一个个都说自己这边是按程序流程来的,手续没问题。”
不想说出来惹事是吧。
段清嶙仰起头,缓缓吐出一口浊气。
她太明白下面的那些人是怎么个想法了,这等军国大事,暗潮汹涌岂能容我等掺和。
官场哪里有什么热心肠,多嘴多舌岂不是要把前面的上面的都得罪透,所以只要摊不到责任就能一棒一棒交接下去。
“大人,送质退军可是咱们主张的,现在出了这档子事可怎么办呐?”
你问我我去问谁我,要不明日早朝当场撞柱死给他们看吧,直接魂飞魄散早死超生去问列祖列宗得了。
然而她还是盯着一张冷脸缓缓吐字,“莫慌,此事还需各方仔细斟酌。”
马车颠簸得她想吐,比身体更崩溃的是她岌岌可危的精神状态。
她盯着车帘摇晃的流苏,想着这事要怎么和皇帝太后交代,怎么和摄政王汇报,怎么安排回京的大将军,怎么面对下面文臣官僚。
干脆让我死在车里吧,这狗屁丞相当得真不如杀了我。
段清嶙拧着眉沉痛地闭上了眼睛,对面的亲信看得眼泪汪汪心中大石落地:真不愧是丞相大人,如此镇定自若不怒自威,一定是心里转瞬就有了对策
——不对,像段大人这种高瞻远瞩,说不定此等意外根本就是在大人的预料之中啊!
回京的先头部队驻扎在城郊的校场,此时灯火通明,大营的门口杵着一个挺拔的身影,正是当朝的大将军孟骞。
段清嶙未语先笑,拱手一拜。
“渊平兄,南境一役辛苦了,在下谨代表满朝文武感谢将士们的血汗功劳。”
“段相,唉,多谢,可惜最后出了点差错。”
孟骞叹了口气,“你来的最早,现在宫里怕是也得了消息吧。”
段清嶙故作惊讶地一挑眉,宽慰道:“将军说的什么话,您是破敌的功臣,这等事怎能怪罪到将军头上?将军快去歇息吧,明朝拜谒天子还要听将军多讲讲行军凯旋的纪事呢。”
孟骞点点头,看到段丞相友善的态度让他宽心不少。
他长时征战于边境,对于朝中局势的风云涌动总是脱轨的,班师回朝总会担心被当枪使。
但好在丞相段清嶙是方正贤良的人,想必这种意外她已有对策。
段清嶙心里想着则是大哥你可千万别再提这档子事了,要是明天上朝把讨论的注意力吸引到这上面可就真完蛋了。
此时正值早春,夜半寒风裹着半融的水汽刺骨地冷,段清嶙跟着领路的都统踏入大营绕到□□。
越走近便越能听见粗话污秽的诟骂,夹杂着鞭子的抽响和尖锐的质问,听得人膝盖发麻。
□□明亮火光冲天,正中围着一圈人,炬火摇晃映着每个人愤怒焦虑的面庞。
赤光与阴影重叠压迫在正中跪着的那人身上,犹如红与黑的巨兽要将他分食殆尽。
都统大喝一声:“段大人到了,还不快让开!”
围着的人墙一下静了下来,铁器碰撞脚步摩擦,露出了中间的人。
满地乌血,那人像是猩红兽口中残破的血白骨肉。
他跪在地上,两膝撑在地上像是要勉强站起来又被强行摁下。
背后反剪的手臂束在叉起来的铁棍上,铁链深深陷进他的皮肉,勒出蜿蜒的血痕。脖颈的链条向后拽,逼得他仰起头来。
他只着一件薄衣,早被血染的看不出颜色,遍体的鞭痕伤口道道深到见骨。
只有起伏的身体还证明他有口气,在寒夜中他刺裂的伤口和汩汩血流蒸腾出比口鼻更多的白雾。
段清嶙无端想到了自己儿时见过的秋猎,一柄柄长矛刺在野狼身上。狼倒下了,没人敢上前,只是呲着牙喉咙里发出呼噜噜愤恨地低吼,灰爪徒劳地踏着身下的血泊。
确实不是南卫元帅长子,他看起来不过十**岁,本是该年少纵歌,去跃青骢马的年纪。
她朝那边的士兵一偏头,问道:“那他是什么人,知道吗?”
段清嶙问得轻描淡写,斜过来的那一眼却是冷硬的。
被撇到的士兵浑身一抖,大步上来狠狠冲着那少年的肋骨卷了一脚,大骂道:“大人问你话呢,还在这儿装死?!”
军靴前头是铁皮包着,那一脚踹得他胸腹间传出隐隐断响。
他身体颤抖着,铁链哗哗碰撞尖锐相磨,他缓缓在抽搐中直起身子,冷汗和额头的血流沿着眉骨淌下。
士兵回过头来像是证明给段清嶙看一样,一收刚才的吃人凶相,乞求般告饶着。
“大人,这杂粹是个哑巴,脑子似乎也不太好,不然咱也不至于一路上没发现,小的咋知道那劳什子质子到底什么样呢……”
段清嶙头疼地摁住眉心,摆摆手让他住口。士兵一下子噤声,缩瑟着不敢言语。
她缓步上前,围着的人自动向后退去,正中的一个大圈只剩下了这两人。
段清嶙披着黛青毛领披风,冷色的阴影挡在他身上。
她低头看了他一会儿,在他面前蹲下了。
“你叫什么名字,是哪里人?”
段清嶙平视着那人,微微偏着头,声音不大语气平静,一双时常斜着笑着的桃花眼此时直勾勾地望着人。
那人没有反应,万籁俱寂,偌大的□□只有北风猎猎作响。
风雪的啸笑中,段清嶙听见他沉重的喘息。
段清嶙叹了口气,反正其他人离得远也听不到。
在身后士兵惊愕又不敢阻拦的视线中,她从斗篷里伸出手,像是探试病人额头一样轻抚他的面庞。
他的额头滚烫,那是残喘的生命如同最后的烛火一样自救的灼烧。
反而是段清嶙的手凉得像是雪地下深埋的石英,她早就被寒风打透了。
她随意地抹净他眉骨的血流,猝然受到柔软的触碰。
指下的面庞轻轻一缩,浅灰色的睫终于颤抖着睁开。
段清嶙对上了一双深蓝色的眼瞳,那颜色像是沉沉暮霭时天际的佛青。
是光线的影响吗,她看得一愣。
然后下一秒,那少年就一口狠狠咬在了她手腕上。
那一口是带着死命的狠劲的,奈何他确实是太虚弱了。
段清嶙惊讶的瞬间便绷紧了手臂的肌肉,虎牙刺破了她的皮肤,但也到此为止了。
她冷着脸另一只手钳住着小子的下巴,僵持片刻后,一边掰着他的下巴一边抽出了自己的手腕。
上个班还能上出工伤来,这报给能给我赔钱吗,不赔钱至少能休假吗。
段清嶙盯着手腕的一圈血痕,觉得从睁眼开始就没有半件好事,来到这儿前还想着至少心情不会更糟了,没想到上来就被人咬了人生一口。
干脆咬死我算了,等会我就不用上早朝了。
段清嶙抬眼瞅着他,自以为是一连死相。
她从头到尾一声都没吭,远处的士兵们甚至没看见刚刚发生了什么。
段清嶙站起身来,久坐案牍的身体稍蹲一会儿就发麻。
脑子一阵晕乎。她扯下自己身上的披风一扬兜头盖到那人身上。
士兵快步上前惶恐地弓着腰,她淡淡地吩咐道:“把人送到我那儿去,找个大夫看一看,不用这么绑着,再弄人就死了。”
不管这小子到底能不能说话,至少不能让他现在就这样死了,成一笔烂账。
上了马车,段清嶙直接指示去往皇宫,她随手扯过车里的毛毯裹住自己瑟瑟发抖身体。
扔下披风的意思就是告诉那群将士从此这人的管辖权移交到丞相府了,对这小子下手有个轻重,别送过来半死栽在她手里了。
结果没想到□□到前门的这半段路这么冷,少了那件压寒的披风简直是裸奔在风雪地里。
她冷着脸疾步走向马车,一路上小步跟随的都统在她身后小步跟上,心里感叹丞相大人真是雷厉风行。
“路过西直门大街的护国寺停一下,替我去要半卷纱布应急。”
马车奔驰,段清嶙挑起车帘里露出脑袋。
“好嘞,大人您再要不要点什么早餐垫垫?”车夫一摸光头,热心提议道。
“哦您瞧我这个脑子,这么早打更的老头子都还没睡呢哈哈,早点铺子都没开,您这次没这个口福了。”
打更不睡我不睡,早市未开我已醒,真是充实的人生啊段清嶙,她在心里为自己的狼狈鼓掌。
段清嶙无言以对默默缩回车厢,困得头疼又忧虑得烧心灼肺。
别想那么多了,等到今晚再回去就一切都了断了,十个时辰而已,咬咬牙就挺过来了,段清嶙闭上眼睛鼓励自己。
这狗屁活我真是干够了,她一边这样绝望地想着一边指尖敲着桌板疯狂思考着对策。
存了很多稿,请放心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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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靛青与啮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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