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防生乱,当年政变的内情并未流传在外。”萧景姝放下了碗筷,对听得入神的巫婴喃喃道,“谁都想到起因竟是如此呢?”
节帅府中辛随的话犹在耳畔:“乾宁帝实在是个很好的人……唯一的缺点就是重情又心软。明明送走了孩子,却又忍不住去看他留下了把柄,明明选出了太女,却没能狠下心将太女卫中的知情者先一步处理掉。”
重情、心软。明明放在寻常人身上是无可指摘的性情,可于上位者而言,这般品性只会成为他们刺向自己的刀。
有几个人能毫无心理负担地彻底抛弃自己的亲生孩子,又有几个人能只是因可能知情便杀掉忠兴耿耿的下属?
屋外传来鹰的尖唳,萧景姝意识到了什么,步入院中,吹起了那枚鹰哨。
信鹰落了下来。萧景姝解开了鹰腿上的信筒,在心里估摸起鹰来回飞需要多长时日。
这么一算,萧不言应当是刚看到她的信就回复了。
萧景姝心道,就萧不言那个德行,看到自己潦草敷衍的四字书信,说不准会回一封字数更少的。
可拆开却发现竟然并非所料。
回信并不短,也不算长,只寥寥几语写了剑州的根雕颇有盛名,而后才笔锋一转写来信详尽些,莫要敷衍。
虽未点明,可什么意思简直不言而喻。
巫婴凑在她肩头看完了信,颇为无语道:“像在哄小孩。”
萧景姝仔细辨认了一番字迹,确信是萧不言亲笔没错,蹙眉道:“他这是什么意思,是觉得一点小恩小惠便能让我对他唯命是从么?”
巫婴狠狠点了点头:“自大!狂妄!”
“不过阿婴。”萧景姝又道,“萧不言那种目空一切的人都能说出剑州的根雕不错,难不成真的有那么好么?”
巫婴不说话了,默默地注视着萧景姝。
萧景姝望了一眼盘桓不去的信鹰,回房准备笔墨纸砚回信了。巫婴亦步亦趋跟着她,见她落笔时一反上一次的敷衍,连用词都恭谨了许多。
她说于节帅府中听《贵妃怨》,知其一生身不由己,颇感同病相怜。虽知辛氏与君侯都无意伤及韦蕴性命,但鱼龙混杂刀剑无眼,倘若韦蕴真有性命之忧,还望君侯相护。
又写得知了先帝政变内情,难怪上次告知君侯辛随似对宁芳菲态度不对时君侯若有所思,想来是早就料出此等秘辛了。
巫婴:“……他料出的应当是宁芳菲原属太女卫罢?他真的知晓乾宁帝子嗣之事么?”
“老师说当年参与政变知晓此事的朝臣指天立誓说永不外传,先帝与太女卫残部又有心遮掩,所以我猜他不知道。”萧景姝不甚在意道,“我们又不真是他的人,没必要事事告知。”
最后她又写自己拜了辛随为师,道辛节帅是个好人,可惜识人不清。
巫婴又皱起了眉:“怎么叫识人不清,明明是慧眼识珠。”
萧景姝被她逗笑了:“辛节帅连乾宁帝都能挑拣出一二不好,我又能算什么珠?鱼目混珠?”
方才她还口称“老师”,此刻又叫“辛节帅”了。巫婴心里有些难过:“皎皎,其实被辛节帅收为弟子,你是开心的。”
“是啊,是开心。”萧景姝落下了“乌皎敬上”四个字,撂笔后又笑了一下,“可是开心远远比不上难受。”
世事弄人,不过如此。
巫婴被她笑得更心酸了,萧景姝将信卷起塞进信筒绑好,不去看鹰有没有飞走,反而转身抱住了巫婴的腰。
“阿婴,如今的快乐是一时的,可我们要一辈子的。”萧景姝心中想着刚写好的那封看似详细却没什么要紧消息的信,将脸埋进了她怀里,轻声道,“别忧心我,一切都会变好的。”
……
成了辛随学生的好处便是,萧景姝在节帅府中可以自由走动的地方变多了,空闲时间也多了一些。
下属要时时刻刻兢兢业业,学生则不必。在读书或是于某事的见解上得了称赞时,便会讨闲去听百戏班子唱戏。
今日唱的是《女驸马》,戏唱完后萧景姝并没走,只笑盈盈地在幕后看乐人们卸去脸上的妆面。
百戏班子的班主是个颇为油嘴滑舌的男人,忙上前道:“小娘子贵足踏贱地是有什么要事么?”
“我听了三场戏了,觉得这位娘子唱得颇好。”萧景姝指了指玉容儿,颇为好奇地问,“上妆后容貌被遮掩,唯独眉眼难以改变,娘子却每场戏里眉眼都活像变了个人,这是如何做到的呢?”
班主见她是对自家的角儿有兴趣,对玉容儿道了句“好好招呼”便继续下去忙了。
已经卸完妆面的玉容儿寻了个清静地方招待萧景姝,给她讲唱戏时眉眼之间的要点。
“贵妃主要唱的是‘怨’,因此除去第一折戏,眉头都是微蹙的。”玉容儿微不可察地蹙起眉,指了指自己,“娘子看,这样眼睛里就含了愁,是不是?”
萧景姝自己的眉眼与韦蕴并不像,恰巧玉容儿与韦蕴最不相似的也是眉眼,因此两人面对面时,看不出任何相似之处。
“确实是。”萧景姝笑了笑,“眉头蹙得太轻,上妆后看不出,便只能看到双眼含愁了。”
玉容儿见她颇好相处,语气也轻松了许多:“扮将军时眼睛要瞪大些,尤其是睁眼抬眼时幅度要大,动作要快。”
萧景姝已经琢磨出门道来了:“所以你方才扮公主时,是这样?”
她半垂下眼睫,似乎是因为习惯了俯视旁人,又似乎只是对万事万物都提不起兴致,看什么都只是眼珠稍稍动一动,颇有一股慵懒散漫的风情。
直到遇上什么真正能引起兴趣的东西时,微垂的眼睫才慢慢抬起,不过也是缓的、暗含兴味的,很快便又收了回去,惊鸿掠影般一现而过。
玉容儿被她撩拨似的一眼看得双颊发红,忍不住拍掌道:“就是这样就是这样!娘子比我在唱戏上还有慧根……”
话出口方觉失言,慌张到险些咬了舌头:“万万没有折辱娘子的意思,小人只是觉得娘子聪明。”
“这有什么呢。”萧景姝安抚她,“我本就对戏啊曲儿啊的感兴趣。”
玉容儿见她是真的不介意,心头一松,又瞥见了她腰间的葫芦埙,便顺着转了话音:“见娘子一直佩着这个,想来是喜欢吹埙了?”
萧景姝摸了摸腰间那只葫芦埙:“这只埙是哑的,不过我确实对此有些兴趣,只是一直没寻到名师请教。”
她顺势问玉容儿:“听这意思,你竟会吹埙么?那可否指点我一番?”
玉容儿连连摆手:“我哪里担得起指点二字!”
“那便是确实会吹了。”萧景姝微微一笑,“既如此,那得闲时我便前来讨教,还望娘子莫要嫌弃。”
……
剑州。
阿索在半空中盘旋高飞,发出一声声短促的尖唳,似是在提醒什么。
“神天菩萨,怎么这时候有信鹰飞来了!”埋伏在路边草丛里的田柒脸色发苦,“君侯,快引下来快引下来,不然就要被发现了!”
萧不言在他说话的片刻里便已经召来了信鹰取走了信,拍了拍鹰背让其赶快飞走。
马蹄声越来越近,两个下属神色紧绷蓄势以待,萧不言却不慌张,拆开信一目十行看了一遍,而后塞进了怀里。
两匹马拉着的马车疾驰在出城门的路上,车夫黑布蒙面,将“并非善类”四个字明明白白摆在了脸上。
马车后紧追不舍的一批人,则以剑南节度副使辛渡为首。
“驾!”
辛渡面色冷峻,策马疾驰,可惜前方拉着马车的也是良驹,以致于她们并不能很快追上。
在城门映出眼帘时,辛渡的眼中升起了怒火:“城门怎么还没关?!”
剑州真该被好好清洗一下了!
出了剑州城门便是山南西道,她们并不能一直追下去。
辛渡毫不犹豫地张弓搭箭,半眯起眼对准了马车一角。
箭矢破空声响起,而后狠狠扎进了瞄准的一角,让车厢都晃动了几下。
“乖乖,辛副使真是臂力了得。”田柒倒抽了一口凉气,“不过她这是要……”
萧不言道:“她要拆马车——玄铁针给我。”
他来助辛渡一臂之力。
玄铁针与他的佩刀“不血刃”均为陨铁所制,通体乌黑,虽纤细却颇有分量,能够轻易射穿人的身体。
萧不言目光冷静,对着马车车厢的连接处弹出了数根玄铁针。
他的力道控制得极好,正巧能让针刺穿连接处又不至于穿透车厢伤到里面的人。
又是几支箭矢飞来,与方才萧不言对准的地方别无二致。
就在要穿过城门的那一刻,马车剧烈颤动起来,崩出了一大块厚实的木板——车厢要塌了!
车夫如有所感,解开拉绳的同时伸手拽出了车厢中人,飞身跨到了其中一匹马上。
萧不言并没有看车厢中人的模样,而是盯住了辛渡的神色——这些人里只有辛渡亲眼见过韦蕴,能够判断出车里的韦蕴是不是真的!
确认了,那就是韦蕴。
萧不言对身后两位下属道了句“做好接应”,而后顺势飞身拉住了被放开的另一匹马的马鞍,冲向了蒙面人与韦蕴所乘的马匹。
与此同时,控制着城门的四五个蒙面人群起而上,提刀攻向了突然出现的萧不言。
不血刃出鞘,刀身漆黑,黑得如同终于赶到城门口的辛渡的脸色——萧不言这厮怎么也在!
也是,都有这么多人混进来了,多一个萧不言又有什么奇怪的?
人她们是抢不到了,辛渡闭了闭眼平复心绪,厉声道:“关城门!”
侍卫们开始清扫堆在城门口的马车碎片,辛随则大步登上了城门,眺望着不远处的战局。
那几个蒙面人根本不敌萧不言,尸体在城门外躺得横七竖八,甚至连武器都被劈断了。
可萧不言被这么一拦,身下的马却始终比对方慢了一步,于是干脆松开缰绳踩在了马背上,借力运起轻功冲向了蒙面人与韦蕴。
就在不血刃必经的那一刻,坐在蒙面人身前的韦蕴如有所感地回头看了一眼。
随后,她竟不顾是否会从马上跌落,用力狠狠向后一仰,在蒙面人慌张拉紧马鞍稳住身体时将自己的脖颈撞向了不血刃!
她在寻死!
“倘若韦蕴真有性命之忧,还望君侯相护……”
刚刚看过的信的内容尚在脑海中回荡,萧不言紧紧握住了刀,手背上青筋爆开。
刀势终于收回,可马也跑得再也追不上了。
萧不言面色极冷,收刀入鞘,大步走回了剑州城门。
城门之上的辛渡目睹了一切,在心里暗骂了一句。
与其让人跑了,还不如落到萧不言手里!
可如今不是操心这个的时候,辛渡在城门之上俯视着被关在城外的萧不言,皮笑肉不笑道:“竟不知萧侯早早来了我们剑南,不知有何贵干啊?”
萧不言并不想与剑南撕破脸,于是只淡淡道:“来找人。”
辛渡自然不会以为他说的是来找韦蕴,而是想起了不久前在蜀州见到的那两个小娘子,那两人的来历还是她亲自派人查的,还险些被定安侯府的人发现了。
如今看来,不是险些,而是确实被发现了。
辛渡脸色好看了一些:“那萧侯方才是?”
“用你们想要的人,换我的人。”萧不言厌烦了在墙角下说话,毫不客气地跃上了城门,“那个被带走的女人是谁?”
辛渡拦下身后对萧不言亮出刀的侍卫,并未说韦蕴的身份,只道:“那可不仅是被带走,而是被不知道哪里的势力先带来又带走的。”
这两者相差得可大着呢。
岂止是剑南摸不清这方势力属于哪里,萧不言自己也没查到——上一次没查到来历的还是乌皎与巫婴背后的人。
萧不言心道,她们最初也是要被送至剑南,那八成可能这批人和她们之身后的人是同一伙。
她们到底为什么会被送来剑南?
萧不言再度将这个疑问压回去,继续与辛渡周旋:“辛副使似乎是想让我做个见证。”
只要他愿意向朝廷证实韦蕴是被有心之人送入剑南而非原本就在剑南,那朝廷就失去了针对剑南的理由。
辛渡抚掌笑道:“然也。那个人曾是先帝的韦贵妃,萧侯聪慧,想来其中利害无需我再多言了。”
“好啊。”萧不言道,“把我的人还我,我自会证明。”
既已做了决断,他便打算堂堂正正将她们二人带走,免得与剑南生出不必要的事端。
“两位小娘子是自愿留在剑南的,可不是我们强行扣下的。”辛渡道,“强扭的瓜不甜,想来萧侯已经尝过滋味了。不如我们换个条件再谈?”
萧不言道:“如今该是我对副使提条件,而不是副使同我谈条件。”
辛渡根本没料到会遇上萧不言,可既然遇上了,她便要尽力与萧不言达成同盟。
只要与西北结盟了,还管什么韦蕴,管什么皇女,管什么朝廷针不针对剑南,只要刘忠嗣一死,西北和剑南都可以一同选出下一任皇帝了!
“在朝堂上和一群蠢货共事,不憋屈么?看皇帝这么烂泥扶不上墙,心不累么?”辛渡道,“刘忠嗣眼见活不久了,有些事该早做打算了……”
半空之上的鹰唳打断了辛渡的话,隐在暗处的田柒与周武齐齐扶额叹了口气。
又是谁传来的信?
萧不言很是自若地当着辛渡的面招下信鹰,取出了带有金陵印记的密信。
在看到信中内容的那一瞬,他的神情变得极其古怪。
“不急着谈。”萧不言道,“还请副使先看看这封密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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