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山中昙

萧景姝心道,我的阿娘或许也很爱我。

人活短短数载,能抓住的想要的东西太少太少了。我绝不能在彻底失去后才追悔莫及,即便如今只有一丝可以得到想要东西的可能,我也会奋力争取。

她身心俱疲,不去想也不再说了,只安静注视着东方,仍旧祈盼能看到红日初升。

一旁的萧不言缓过神,却开始忧心自己是不是又说错了话。

她刚说完身边人没有几个待她好,自己是不是不该说这些?

萧不言侧身,看到她专注而恬然等待的侧脸。她一直不会全然陷在悲伤里,说出口了,缓和了,便开始静候日后的欢喜。

可是今天她终究是等不到日出的。

这是个和他全然不同的人。他拥有过很多,可却从未珍视过;她拥有过的很少,却一直抱有期待。

天幕的灰色渐渐变浅了,已趋近白色,可太阳仍旧藏在厚厚的云层里,未曾露出一丝踪迹。

灯笼放在脚边,里头的蜡烛已经烧尽了。

萧景姝苦笑了一下:“果然没有看到。”

萧不言道:“日后总还有机会。”

这天闷极了,萧景姝怕真的下起雨来,毫不留恋地转过了身:“走罢。”

夜色褪尽后,她偶然一现的软弱与无助也褪去了。

上山本来就不易,下山就更难了。同夜间一样,依旧是萧不言走在前头,时不时扶一把萧景姝。

萧景姝则有些神思不属——她在琢磨萧不言的母家。

这一摊子事可真是乱极了,遇见的每个人都披了一层皮,把本就混的水搅和得更看不清。想来即便是出手搅局的公仪仇,都没料到会乱成这样。

公仪仇……萧氏……陆氏……萧不言……

萧景姝想得头疼。

还是知道的太少了,她得从萧不言这里多套点消息,才好计划日后如何行事。

心神稍定,萧景姝终于有心看起了四周的景致,毕竟上山时只看清了脚下的路。

在看到某处时,她的目光突然顿住了。

“萧不言。”萧景姝有些不确信地问,“那是一株昙花么?”

那株灌木很高,或许因着山上比较冷,还未生出明显的花苞,萧景姝只能将它的叶片与看过的医书上对一对用以辨认。

萧不言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是。”

于是萧景姝脸上终于有了些真心实意的笑影:“我还没见过昙花呢。”

昙花夜间开花,花期极短,到时候总不能赶上山看花,她要抽空把这株昙花移到院子里去。

这样说不准能在离开剑南前看到一次花开呢。

萧景姝一步三回头,记下了昙花的位置,却与萧不言递过来的手失之交臂。

脚下是块长满青苔的石头,饶是萧不言反应得快及时拽住了萧景姝,她还是滑了个趔趄扭了脚。

并不算太痛,可到底妨碍继续下山了。萧景姝没有委屈自己忍痛行路的意思,干脆席地而坐缓上一缓。

萧不言叹了口气:“未开花的昙花有什么好看的?这下你怎么下山?”

他估计以为自己扭得颇重才这样说。萧景姝坐在地上,手伸出了挥斥方遒的气势:“直接从这里滚下山去。”

萧不言心道,她还是这般生气蓬勃的模样瞧着最顺眼。

意识到她应该不算太痛,可他依旧不放心,半蹲下来指了指她的脚腕:“能看么?”

萧景姝微微动了动脚腕,倒比方才更痛了一点。

不会真扭狠了罢?有些伤筋动骨的事就是当时不觉,后头才知道伤重了。

萧景姝脱掉了鞋袜,提了提中裤的裤脚,露出了微红的脚腕:“能看出什么?我医术学得不精,看不出什么。”

萧不言并不会医,只是在战场上摸爬滚打久了,对伤筋动骨的事颇为精通。

他的手伸向了她的脚腕,还剩半寸就要贴上,抬眼用目光询问她能不能碰。

萧景姝也没说话,只抬了抬下巴。

于是萧不言毫无顾忌地捏了上去,力道很轻:“这里痛不痛?”

“有一点儿。”

接连捏了几处,萧不言心里有了计较:“不算太重,不过可能要痛个三五日。”

萧景姝闻言嘀咕:“下完山可能要痛个五六日了。”

这山路的确不好走,稍有不慎再扭伤一下,五六日都算不得什么了。

萧景姝穿着披风,坐也是隔着披风坐在了地上,将原本垂在颈间的系带扯得偏了些。从萧不言的角度正巧可以看到她微敞的中衣领口。

他瞥见了一点红痣,随即移开了目光:“我背你下去。”

他这样上道又识趣,萧景姝断然不会拒绝,只道:“你背上还有刀呢。”

萧不言将不血刃解了下来拿在手中,屈膝半蹲在了她身前。

萧景姝扔掉了不方便拿的灯笼,伸手环住了他的脖颈。他微微起了起身,她的腿便缠在了他紧实的腰间。

萧不言空着的那只手扣住了她的大腿,隔着中裤一层薄薄的布料,仍能感觉出肌肤柔软的触感。

他本来就高,在他背上探头看山路,更觉得陡峭。萧景姝有点怕,勾在他脖颈上的臂弯收得更紧了些:“要不我拿着你的刀,你那一只手也揽住我……”

“刀是陨铁打的,有半个你那么重。”萧不言问,“你能拿得稳么?”

陨铁么……

萧景姝不说话了,只抱得更紧了些。

她穿的本就少,这样缠在身上,几乎什么都能感受得到。萧不言沉默片刻,在她腿上拍了拍:“放松些,我都不好走动了。”

萧景姝稍微松了一点,而后又慌里慌张下意识缠得更密不透风了:“这样行么?”

萧不言又叹了口气:“算了,你干脆抱得再紧些罢。”

他的话弄得萧景姝一头雾水:“你要做什么,这话听着不对劲儿……啊!”

突如其来的失重感吓得她惊呼出声,转瞬间萧不言便落到了块平整的石头上。萧景姝的神魂刚刚归位,他又看准了下个落脚点,运起轻功跳了下去。

这下萧景姝不怕了,甚至觉出了两分别样的趣味。

于高空飞落却毫发无伤,这种感觉实在是很让人上瘾。

下山可比上山快了不止一星半点,直到萧不言将她背进了院子里,萧景姝依旧在回味方才的感受。

心里到底是比出门时痛快些了。

巫婴已经起来了,热好了昨夜便备好的早膳,正在边用膳边等萧景姝回来,听到动静叼着个鸡蛋就出了门。

她首先瞧见了萧不言放在萧景姝腿上的手,而后注意到了两个人一个比一个不妥的衣衫,硬生生吞下了整个鸡蛋问:“怎么回事?”

萧景姝试着单脚撑着身子从萧不言身上下来:“不是什么大事,我的脚扭了一下……”

巫婴在院子里的柴火堆里捡了根像样的递给萧景姝当拐杖,语气听着有些不悦:“深更半夜你出门不叫我就算了,怎么他却在?”

后院的院墙上齐唰唰探出了两个脑袋。

萧景姝去搀巫婴的手臂:“凑巧碰到的罢了……阿婴,我饿了……”

她似乎忘记了萧不言这么个人,谢都没道一声便进屋去了。萧不言也没在意,只透过她的举止再次确认扭得并不重,便回了后院。

后院两个不省心的下属又齐唰唰跟在了萧不言身后。田柒压着嗓子,颇为兴奋地问:“君侯,深更半夜,你和乌小娘子孤男寡女一同出去,是不是不太好?”

周武也道:“君侯,我思来想去,我与田柒还是另寻住处最好。这个山庄里碍事的人少一个是一个……”

萧不言深深呼了口气:“住嘴,我有事交给你们。”

……

“我没什么大碍,只是下山不灵便,正常走路还是可以的,不信你瞧。”

萧景姝拄着那根拐棍,收着劲儿走了几步,动作还算得上稳当,转头对巫婴道:“这下你放心了罢?”

巫婴拧紧的眉头舒缓了些:“既如此,那继续在家待着罢,我今日上值时托大娘子在节帅那里给你告个假。”

萧景姝本就像留在山庄自己折腾解药,闻言点了点头,犹豫片刻又缓缓问:“……阿婴,你应当将百戏班子住的那一片地方摸透了罢?有把握在那里动些手脚又不被戏班子里的人和太女卫发现么?”

这些时日因为她同玉容儿相交甚密,巫婴也时不时去那里找她,她们二人怕是整个节帅府去百戏班子最勤快的人了。

“应当可以。”巫婴疑惑道,“不过你要做什么?”

“我还没想好。”萧景姝低声道,“得我想明白了会告诉你的。”

她看起来心事重重,巫婴只恨自己不够聪明,不能替她排忧解难,便摸了摸萧景姝的发顶:“不管你做什么,我都会陪着你的。”

萧景姝伸手抱住了她,将脸埋在了她的颈窝里。

巫婴去节帅府的路上一直在忧心萧景姝,脸上的心烦意乱挡都挡不住。

她去寻辛英时,辛家姐妹三人刚用完早膳,正在一起闲谈,听到她的来意后脸上的神情一个比一个古怪。

室内一时陷入了奇诡的沉默,最终还是最藏不住事的辛茂忍不住开了口。

她清了清嗓子,自认含蓄地问:“怎么萧侯一来,乌皎就扭伤了?到底是扭伤了还是……”

纵使巫婴再迟钝,也能听明白辛茂在意指什么,脸色青一阵白一阵:“你莫要胡猜,皎皎不可能……”

可想起清晨见到的那一幕,后面半句话却怎么也说不出口了。

眼见巫婴面上的杀气越来越重,几乎都能看出想要折返回去杀人的念头,辛英忙压下心中的探究打圆场道:“好了!阿芷回房歇着去罢,还有,辛茂你是太清闲了么,竟还不滚去做事?”

赶走了两个妹妹,辛英才对巫婴道:“走罢,我带你去同祖母说一声。”

……

山南西道,阆州。

甫一入山南西道,使团里的气氛便变得古怪起来,如今离剑南越来越近,卫觊能感觉到其余人越来越不掩饰对于自己的排斥。

这很正常,虽说他也是刘忠嗣的学生,且为此行正使,但他却是奉的圣命。刘忠嗣派来的副使与途经的山南西道与他并非一条心。

不过眼下重要的不是这个。

卫觊吩咐一直跟在身边的阿喜:“挑两个身手好又伶俐的,我们轻装先行赶去剑南。”

阿喜应下吩咐后才问:“主子,是剑南那边已经有人接应了么?”

不然仪仗不全,剑南那边完全有理由不让他们入城。

卫觊笑了笑:“是啊,都有人提前为我们与辛氏牵好线了。”

一个每次都能够在某个地方发生大事前就赶到那里的人。

真是让人觉得……可怕啊。

……

萧景姝用完了早膳,睡意渐渐涌了上来,便草草擦了擦身子,换了身中衣栽倒在了榻上。

只是睡了不久,便隐隐约约听见院子里有响动。

萧景姝睡意朦胧,踩着绣鞋挪到卧房窗边地推开了窗,疑心自己花了眼,而后又揉了揉眼睛才确信自己没有看错。

那株清晨在山上看到的、同她个头差不多高的昙花已经被移栽到了院子里,正对着她的窗户。

院子里本就陆陆续续被她种了许多药材花草,只是还未有这么高的。如今这株昙花一挪进来,满院更是喷薄而出的生机,几乎将这阴沉沉的天都给捅破了。

萧景姝那丝未睡饱的倦意登时被喜悦冲散了。

开窗前她还听到了动静,此时却没瞧见人影。萧景姝清了清嗓子,高喊了一声:“萧不言!”

她听到了刻意放重的脚步声,从不远处渐渐靠近窗前。

萧不言仍旧是夜里那身衣裳,衣角还沾了泥土,不过丝毫不损风姿。他对上萧景姝亮晶晶的眼睛,挑眉问:“怎么?”

明明欢欣都要从眼睛里溢出来了,她语气却颇为骄矜:“怎么未经我同意便往院子里种东西……”

萧不言默默看了她片刻,而后毫不犹豫地转身:“那我去把它铲了。”

眼见他毫无回头的意思,萧景姝有些心慌了:“君侯,君侯……萧不言!”

萧不言闻声又不疾不徐地转身,用目光询问她又怎么了。

萧景姝用手撑起身子,坐在了窗台上,慢慢转身将腿伸出了窗外。

她换了身月白色的中衣,脚下踩着的绣鞋也是同色,整个人都素净极了,更显得脚腕上那一圈红肿格外明显。

萧不言皱起了眉,走回来扶住了她的胳膊:“伤得明明不重,怎么看着这般骇人。”

萧景姝不甚在意:“可能是近日药浴泡得多,养得更细皮嫩肉了些,以往没这样严重的。”

以往……

萧不言想起她说过以往时不时会挨打,心头有些发堵,低声道:“都受伤了还爬窗,也不怕再伤到。”

萧景姝扶着他的小臂慢慢走向那株葱郁的昙花:“外头不是有你看着嘛。”

她摘下一片叶子,三两下折成了把小扇子在萧不言脸侧扇了扇,笑盈盈道:“我们君侯可是个天大的好人。”

天气闷热,丝丝凉风扑在脸上确实很舒适,可却仍比不上心里。

一边觉得她嘴甜又乖觉的模样实在可心,一边又觉得不过只是挪了株昙花罢了。

活不活得成还另说呢……看来得好生照料着,至少得让它挺到第一次开花。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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