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景姝扭脚后的第一日,睡了半晌起来研制解药,傍晚从巫婴手里接过了从节帅府捎来的又一册大帝手记,一起用了从酒楼送来的晚膳。
萧景姝扭脚后的第二日,早晨看到了来院子里瞧昙花长势的萧不言,写了个条子打发他去药铺给自己买药材,午时又一起用了一顿饭。
待到傍晚,巫婴又带回了玉容儿送的新式糕点,以及辛芷赠的药与明日上门探望的口信。
用完晚膳后,她在食盒里放了一张纸条,言明近几日忌辛辣,宜补气血。
第三日,萧景姝倚在门口,望着阴沉沉的天,在心里嘀咕辛芷或许不会来了。
不过半晌时,辛家的马车还是停在了山庄门口。
萧景姝初见辛芷时,她只是显得病弱,如今不过短短几月,却流露出一些药石无医命不久矣的意思了。
这样一个人来探望她已经好的差不多的小伤,实在有些荒唐。
不过她们都心知肚明,辛芷不是单单为了探望她才前来的。
辛芷坐在罗汉床一侧,目光在墙角摆放的根雕上停留了一会儿,低声道:“是个不可多得的珍奇物件。”
她终于寻到了开口的由头:“是萧侯送的么?”
萧景姝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确信看不到睡在里头的乌梢,才点了点头。
辛芷又沉默了一会儿,才突破了心中那道问别人私事的防线:“那你们如今……如今是……”
萧景姝垂眸犹疑了片刻:“……我也不知道我们如今算什么。”
总不能只是骗与被骗的干系。
辛芷的手指抚在茶盏的杯沿上,最终还是说起了自己的事:“其实我一直想找人说说这些事,可同我交好的小娘子们,也都与齐慕有交情。家里的姐妹同僚们,又不怎么关心这些儿女情长……想来想去,竟是你最适合听我说这些话。”
她曾拿到过齐慕经由萧景姝的手送进节帅府的信,自忖萧景姝这样一个通透人已将自己的那摊事摸清楚了,便直接问道:“你……你觉得我如今做的对么?”
辛芷应当是想这件事好久了,面上能明显看出忧思过重的痕迹。
萧景姝仍旧不懂她。明明没多长时日好活了,何必还要这样自苦?好好的要什么有什么的大家娘子,把自己折腾成这样。
值得为她庆幸的是,那位齐家二郎似乎还算不赖,她并不是在为了个烂人瞎折腾。
萧景姝道:“你这样犹疑,其实心里已经不信自己做的那些事能有用了,不是么?”
辛芷鼻头一酸:“是啊……我觉得高兴,觉得自己没有喜欢错人,可又忍不住去担心,我走后他该怎么办……”
是不是人在面对自己爱的人时,都会做出一件又一件的糊涂事呢?
萧景姝闭了闭眼,问辛芷:“齐家二郎知道你病成这样了么?”
辛芷用锦帕拭去了眼泪,缓缓摇了摇头。
萧景姝叹了口气。
她是真的搞不懂辛芷的做法,她们不是一路人。
“你不告诉他事实,你走后他不也什么都能明白了么?”萧景姝道,“你想让他忘了你,日后好好过活,可这样一来他怎么可能忘?”
萧景姝注视着她,眼底带着些微不可察的怜悯:“三娘,你到底是真心想让他忘了你,还是想做一出看似一刀两断的戏,内心又盼着他在你走后心怀愧疚永远都忘不了你?”
这话其实说得有些重了,惹来了辛芷身后侍女的怒目。辛芷整个人都在发抖,终于抑制不住地痛哭出声:“你说得对,我或许就是那么想的……我那么喜欢他,怎么甘心他日后真的忘了我……”
萧景姝看着趴在小案上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辛芷,再一次想起韦蕴面对着她时冷漠的面孔。
阿娘,你的冷漠到底是不是真的呢?你到底是不是真心疼爱我呢?
你毫不犹豫地去死,是不是以为你的那些冷待,已经足够让我不会因为你的死亡心痛了?
她伸出手,慢慢拍着辛芷的后背:“人生在世,不过须臾数载,要紧的是在活着的时候便得到自己想要的,顾虑那么多做什么……”
“剩下的日子,让自己痛痛快快地过罢。”萧景姝道,“他若真心爱你,无论你做什么,日后都断然不会忘了你另娶别人的。既如此,你又何必做无用功?”
他若没有那么多真心,那就更无需为他考虑什么日后,自己活着的时候痛快了才最重要。
不过萧景姝终究还是没把这句扫兴话说出口。
辛芷哭够了、想通了,平复下来心情,又问明显比方才不对劲儿的萧景姝:“我……我看你也并非全然对萧侯无情,可当初又为什么离开?”
她们都不知道,门外发现萧景姝正在待客时想要离开的萧不言在听到这句话后又顿住了脚步。
辛芷说的是萧不言,可萧景姝心里想的却是韦蕴。
为什么毫无顾忌地离开?
“因为我觉得,她待我并不好。”萧景姝喃喃道,“既然有机会摆在眼前,我自然要离开去过更舒心的日子。”
萧景姝闭上了眼睛,眼角沁出了泪:“可离开了,我又发现她可能真心爱我。”
甚至连那些冷待,或许都是在为我考虑。
“人世间的真情太少太少了。”萧景姝哑声道,“既然发现有人为你献上了这么珍贵的东西,那我怎么可能不去挽回。”
萧不言在门外,能听出萧景姝颇为情真,可又觉得古怪。
这种话……不抬可能是想着他说的,那说这话时她在想什么?
她真的能将假话说到这种程度么?
思索之时,室内又传来几句交谈。似乎是在说时候不早了担心下雨难行,就此告别。
萧不言也不回避,干脆就在门前等里面的人出来。
辛芷未曾料到门口杵着个刚刚说过的人,神色颇有些不自然,垂下目光对萧不言行了个礼,而后带着侍女离开了。
她听到身后的萧景姝问:“你来做什么?”
萧不言没有出声,仍旧是萧景姝的声音,带着几分不痛快时对人发脾气的小性儿:“那食盒放下就好,你出去。”
萧不言终于开了口:“这是两人份。”
在上马车时,辛芷下意识透过山庄大门看向了刚刚走出的正堂门口。
想要进门的人已经得偿所愿,背影被逐渐关上的房门彻底挡住了。
萧景姝坐在了用膳的圆桌一侧,已经收敛起了方才的情绪,支着脸颊看金尊玉贵的君侯动手给自己摆饭:“你什么时候来的?”
萧不言给她盛了一大碗红枣山药粥:“在辛三娘说‘我看你对他也并非全然无情’的时候。”
他答得极其坦然,全无背后听人言谈的心虚,反而有种既然谈及了他,那他定然要听个一清二楚的理所应当。
食盒里的一包红糖也被取出放在了桌上,萧景姝瞥了一眼,大抵猜到了他是因何来献殷勤。
汤匙在红枣山药粥中漫不经心地搅动着,方才说过的话又在脑海中过了一遍,无论是辛芷还是萧不言听起来应当都没多大问题。
她夹了一筷子清蒸鱼吃,味道很是不错,便将所有心思都放在了用膳上,猫一般惬意地眯起了眼睛。
萧不言也夹了一块鱼,低头挑着刺,冷不丁道:“你与辛家三娘言谈时那样情真意切,我都要以为你将编出来的那些事当真了。”
情真可不是真在他身上,她也从不把假话当真。
萧景姝低头吹着汤匙里的粥,意有所指道:“巴巴地凑上来的可不是我。”
夹着那块挑完刺的鱼肉的筷子就那么停在了半空,萧景姝抬起脸,半分也不意外他的筷子离自己那么近,很是无辜地问:“君侯这是要喂我么?”
她作势要去咬,萧不言的手松了一下,那块肉精准无误地落进了她的碗中,而后筷子被收了回去。
萧景姝似笑非笑地看向了对面的萧不言,他只低头用膳,却能看出整个人都是紧绷的。
两个人就这样默不作声地用完了一顿饭,忽闻闷雷炸响,顷刻之间便有雨落了下来。
萧景姝用茶漱了口,缓步走到了窗边,跪在窗下的美人榻上支起了窗。
在这扇窗前可以瞧见院子里的两缸莲花,除去在卧房里,她最喜欢窝在这张美人榻上看书。
雨飘不进室内,萧景姝便挪了挪软枕靠在了美人榻上,从榻边的小几上拿了本天盛大帝的手记,出神地赏起了雨中的莲花。
萧不言将碗筷收回了食盒,却并未提走,反而提起了桌上的茶壶与红糖。
门口放着把油纸伞,倒无需怕去厨房的这几步路上被淋湿了。
萧景姝只听见开门的响动,并未抬头看,还以为萧不言走了,未曾料想不过一炷香的功夫他又折返了回来。
萧不言拿了杯盏放在了美人榻上的小几上,给她倒了杯煮好的红糖姜茶。
目光扫过小几上的两本医书,他开口问:“解药制出来了么?”
“制出来了也不能告诉你呀。”萧景姝用书掩住了唇,一双含情眼里蕴着若有似无的挑衅,“我们剑南的事,怎么能诉君侯一个外人呢。”
萧不言盯了她一会儿,毫不避嫌地坐在了美人榻上:“让我摸摸胳膊肘是不是向外长的。”
萧景姝也不躲,任由他抓住自己,口中却仍道:“我的话可半分毛病都没有,辛节帅是我货真价实的老师,我同君侯可什么干系都没有。”
明明知晓她是在戏弄调侃,可萧不言却怎么听怎么觉得不舒服。
他直视着萧景姝的双眼,缓缓道:“倘若我想有干系呢?”
意料之中的回答,可萧景姝仍被他一动不动的注视弄得心慌。她晃了晃被萧不言握住的手肘:“你松开我,我告诉你该怎么做呀。”
她没有刻意捏着嗓子,可声调仍是软的,自带着小娘子家的娇嗔。看着、摸着、听着都那么柔软的一个人,却做得出这么冷硬的事。
萧不言确信了,她不是在捉弄玩笑,她是在像他驯鹰一般试图驯服他。
但他依旧如她所愿,松开了手。
萧景姝走到墙边,从博古架上的瓶瓶罐罐里取下一个,将其中的粉末倒进了小几上那盏红糖姜茶里。
瓷瓶里的粉末呈暗紫色,看着就不是什么好东西,很快便在盏中化开。
萧景姝坐在了美人榻上,对着萧不言举起了茶盏:“在辛氏诸人心中,我可是给君侯下过毒的……你饮下此盏,便视作以往编的那些事成了真,如何?”
她眼睛里是明晃晃的挑衅,还有引诱。
萧不言心道,她简直不明白她自己说出了什么。
他没有丝毫犹豫,接过茶盏一饮而尽,目光却未从她面上移开,清楚瞧见了一闪而逝的错愕与错愕过后升起的一抹期待。
不知她用的是什么药,见效快极了,几乎刚饮尽头脑便昏沉起来,几乎不能思考。
这对萧不言并不算什么妨碍,他的直觉远比思考可怖,甚至抛却那些杂七杂八的思绪后,他能够更清楚地意识到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他的手肘抵在了屈起的膝盖上,握拳撑住了额角:“你这是要审我。”
萧景姝被他猜中了心思,顿觉自己落于下风了。
可此时不是要整个高下的时候,她目不转睛地看着强撑着精神的萧不言,缓缓道:“是啊,我要审你。”
萧不言阖眼道:“那便趁着我还没栽倒时赶紧问。”
他此时应当是不清醒的,清醒了也不一定能记住眼下发生的事,可萧景姝依旧谨慎。
她喉咙动了动,咽下所有干涩,用一种全然好奇的口吻问:“你是女将陆琼和萧成安的孩子么?”
因为萧泯这个名字在外流传不多,她甚至没有直接说出这两个字。
“还以为你会问什么。”萧不言叹了口气,“我似乎并未瞒你这个。”
他的亲信之中有不少都知晓他的身份,只是外界知道的并不多。
若外人知晓他是陆氏后裔,怎么敢放心他执掌西北。
那把悬在头顶、不断逼近的剑终于在此刻刺伤了她的肌肤,她的声音听起来却依旧毫无异样:“那你竟没想过翻了卫氏的天么?”
他要做的和公仪仇要做的,可以说是背道而驰。
萧不言沉默了一瞬:“我只是在做外祖和母亲想做的事。”
他声音很平静,可终究还是流露出几分无情的冷酷来:“皇位上坐的是谁同我又有多大干系?我只是顺着他们最会走的那条路去体悟,去弄明白他们为什么甘心守城赴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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