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景姝本来就没抱什么一时片刻就说服乌梢的指望,见它态度有所软化便已经很知足了。
比起给那只海东青解毒,她现在还有更要紧的事要做。
那就是设法治好巫婴被毒哑的嗓子。
桌案上摊开了几本册子,用料似纸似绸,极轻极薄,写着苗疆巫族能独有的文字,还配有各色草木、花鸟鱼虫的图文详解。
萧景姝将双手泡进了泛着古怪香气的木盆里,片刻后手上自然的微黄便褪去了。她又取出一个瓷瓶,将其中粘稠的液体倒在手帕上,轻轻在脸上揉开。
一张面皮似的东西被撕下扔进了木盆里,顷刻间融化不见。
萧景姝长舒了一口气。
虽说平日里自己根本察觉不到易容的存在,但蒙着这么一层东西到底不如真容示人时舒服。
柔软的指尖拂过桌上的毒经,思绪陡然飞回四年前。
……
萧景姝在夜间惊醒。
山间的夏夜并不算热,可今日却格外闷,兴许是要下雨了。
明明这个年纪的孩子正是贪睡的时候,可她醒来后却怎么也睡不着了。
不知是不是错觉,她总觉得自己听到了些哭嚎声,厉鬼似的缠绕不去。
萧景姝有些怕。
她推开留芳阁的窗,远远瞧见属于先生的那处院子里依旧灯火通明。
一年中公仪仇约莫有三四个月留在这里。萧景姝能察觉到他注视着自己时眼中偶尔流露出的厌恶,因此并不喜欢他。
可又盼着他来。
他在时,这个别院里往来的人总会多一些,不再像个笼子。她能见到的人也多一些,即便那些人眼里都带着对她的憎恶。
更小的时候她总是因为这些人的厌恶而难过,问公仪仇怎么才能让自己变得讨人喜欢一些。公仪仇看着她,嘴角露出一个她当时还不懂的、名为嘲弄的笑,告诉她只要乖乖听他的话日后便会变得讨喜。
可是她明明很听话了,他们却随着她一日一日的长大更加厌恶她。
或许她生下来就没有招人疼爱的命,毕竟连住在别院一隅的佛堂里的生母都厌恶她。她隐约记得幼时母亲是很喜欢她的,会抱着她唱童谣,讲故事。
可当她闯进佛堂想再见母亲时,却发觉她脸上的憎恶比任何一个人都要浓,浓到那些温软的记忆仿若是黄粱一梦。
再不知第几次去找母亲时,母亲甚至动手将自己打了出来。
那一日她终于忍不住在佛堂门前哭出声来。这世间没有一个珍爱她的人,那她为什么要存在于着世上呢?母亲不喜欢她,为什么要将她生下来呢?
不知哭了多久,那个一直管着这个别院的钟越走了过来。他看着萧景姝,神色居然有些恍惚,伸出手摸了摸她的发顶。
萧景姝有些怕——从未有人这么对过她。
这个神色居然让钟越露出了一瞬间的难过。
他沉默片刻,似乎在思索自己该不该说些什么,最终还是轻声道:“别哭了,不就是不招人喜欢么,我小时候也不招人喜欢。”
那时候他也会这么哭,被打了胜仗回家的父亲瞧见了。父亲长得高大凶猛,走过来时他怕得以为父亲要打他,结果父亲只是摸了摸自己的脑袋。
想到父亲,又反应过来自己在做什么,钟越的神色顿时冷了下来。父亲就是被眼前这个女孩子的生父害死的,而他现在又在做什么?
他收回了手,面上浮现出了萧景姝熟悉的厌恶神情,转身离去了。
然而萧景姝却从他那一句话里学到了不得了的东西。
同理、同情与眼泪,或许是她可以拿来捍卫自己的刀。
在数次尝试并得到了想要的结果后,萧景姝一直期待着能向公仪仇举起这把刀。
而就在这个夜里,她的机会来了。
在发觉萧景姝正向公仪仇的院子走过来时,钟越第一时间禀了上去。
公仪仇没有在意,他正在思忖怎么处理这几个苗人。
苗疆那边内乱严重,据说不少精通医毒蛊术的人都跑了出来。他的部下趁乱买了几人来,想看看有没有人能治他的腿。
公仪仇漠然想着,即便治不好腿,能有几个会下毒的为他所用也可以。
萧景姝看到院子里的这些人时惊了一下——她从未见过这样打扮又浑身血淋淋的人。
她的目光很快被看起来只比她大上几岁的那个少女吸引了过去。那少女的腿诡异地弯折着,在她看过去时倏然睁开了眼睛。
那是一双极黑极亮的眼睛,被满脸的血和灰尘衬得如同黑曜石一般。
公仪仇命人将他们带下去关起来,随后蹙眉看向萧景姝:“你来做什么?”
萧景姝似乎被吓懵了,言语都讷讷:“我……我睡不着,过来看看。”
公仪仇知晓她向来喜欢周围的人多些,并没有多管她,也没太在意后几日她总爱来看那几个苗人。
小孩子好奇心重罢了。有人盯着又言语不通,看就看罢。
管太严了也不成,他可没想养个仇人出来。
只是在钟越禀报说她总爱去看那个断了腿的苗女时,公仪仇的心中生出些不悦的情绪。
他不好过自然也不会让萧景姝好过,便唤了她来,问那人因何这么吸引她。
萧景姝的手将裙摆捏出了一片褶皱,声音也提着:“只是……只是头一次见同我差不多年纪的小娘子,有些好奇……”
这谎言实在低劣,公仪仇冷冷看着她:“都有胆子在先生面前撒谎了?”
萧景姝面色发白,跪在了他脚边:“七娘不敢。”
“这不是很敢么。”公仪仇抬起她的下巴,用力到在她下颌留下了指印,“看着我的眼睛说。”
萧景姝不敢看,闭上眼睛的同时眼泪也流了出来,嗫嚅道:“我只是想起……想起先生约莫也是在那个苗女的年纪……”
断了腿。
原本捏着她下颌的手扣住了她的脖颈,暴烈地收紧。萧景姝下意识抬手去拉开他的手,却并没用力,只是轻轻握着他的手腕,眼泪依旧止不住地留下来。
公仪仇松开了手,胸口不断起伏着,额角青筋暴起。
他把瘫软在自己膝头的萧景姝推开,怒声道:“滚出去!”
萧景姝咳嗽着对他叩首行完礼,这才离开。
她刚走,公仪仇就吩咐:“尽快把那几个人摸清楚!有用的留下,没用的杀了!”
手下的人花了三日,将几个人的底细尽数呈阅给了公仪仇。那个断腿的苗女在被抓到前就哑了,问不出任何有用的东西。公仪仇心里生出一丝快慰来:“那就杀了罢。”
说这话时是在庭院里,一直在院门口不敢上前的萧景姝终于又迈进了这座院子,缓缓跪在了公仪仇身前。
在公仪仇面前她一向卑微,她知道公仪仇喜欢她这样。
“先生……能不能求先生留下她陪我……”
公仪仇拿起了戒尺。萧景姝闭上眼睛,虽已做好了被狠狠抽一顿的准备,但在听见戒尺破空的脆响时还是忍不住颤了颤。
可最终那戒尺并没有落到她身上,只是落到了轮椅上,震出了裂痕。
“好啊。”公仪仇冷笑,“你大了,有自己的主意了,我倒要看看你想做些什么。”
萧景姝将巫婴带进了留芳阁,亲自帮她擦身沐浴。
巫婴只是默不作声地看着她,片刻后耳朵动了动,突然伸手捂住了萧景姝的嘴巴。
萧景姝察觉处她没有恶意,于是对着她摇了摇头,伸出手自己捂住嘴。
巫婴在浴桶壁上磨了磨自己的指甲,对着自己的腹部狠狠划了下去。
在萧景姝万般惊愕的注视下,她撕开了自己从腰腹至后背间的“皮肉”,露出了被“皮肉”裹在里面的几本册子。
而后,从她浓黑杂乱的发间,探出了一条奄奄一息的小蛇。
萧景姝已经完全傻了。
巫婴拉过她的手,在她掌心端端正正的写字,片刻后萧景姝才反应过来她写的竟是汉字。
她先写了“巫婴”两个字,应当是她的名字,又写了一句“多谢诚心相救”。
她能看出这个比山神还要漂亮的女孩子似乎想用她刺激那个瘸腿的男人,也看出她是真的想救自己。
感谢阿婆当年押着她学这些难死人的大晋字,让她能向这个救了自己的女孩子写出自己的所思所想。
“我能感觉出你不会害我,所以愿意把这些东西给你。”
那个坐轮椅的男人就不一样了,看他们的眼神像在看山鸡肥不肥。
“我赌对了,幸亏你及时将我救下了。”
不然她只能在要被杀之前让乌梢出来表明一下自己并非全然无用了。
“我很有用的,能听到眼下盯着你的人已经离开了,能不能收留我?”
萧景姝感觉自己坠入了一个难以置信的幻梦之中,若不是吞咽时喉咙还隐隐作痛,她都要伸手掐一下自己了。
她看着巫婴拿出的这些东西,突然想起了每日从自己窗前掠过,飞出别院飞往广袤山野的鸟。
“继续装听不懂我们的话,装得笨一点。”
萧景姝声音轻到微不可闻。
“记得那个坐轮椅的男人的气度么?从今日起,装得和他像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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