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素讲述的是一个很长很长的故事,这故事破碎而颠倒,她连最后的讲述时都在遮掩、篡改故事,比如上一段故事和下一段故事相违逆。
但这本质是一个忏悔者的独白,而张停云又不是真的读者,于是故事的讲述就这么进行着。
张停云能从破碎而颠倒的情节中推测出一些东西:千年前,有人布下了针对师祖奚问风的谋局,而她因为懦弱、嫉恨做了弑师的推手。整个宗门被灭,而她独活。这些年来,她重建了宗门,苟延残喘,却依旧心绪难宁。痛苦之下,她走火入魔,逐渐疯癫起来,过往隐匿的悔恨开始将她啃食、鞭挞。
罗素死的那天,院中枝叶枯萎,刹那凋零。其实有延续她生命的法子,但她一心求死。她死时,身旁只有张停云和三长老渐隐。她斜靠在湖边的亭子上,白发散乱地披着,张停云看了眼三长老,走到罗素身旁,拿起手上的衣服为她披上。
“师父,冷吗?”
罗素没有回答,只呆呆地看着面前的平静湖水。好一会,她怅然道:“好冷啊。”
三长老蹲坐在她身后,拿着一把木梳将她的白发一缕一缕挽起,梳成少女样式的发髻。最后,再将自己头上的唯一一支玉簪插入她的发中。
“小姐,不要离开我好不好?”三长老声音颤抖。
罗素转过头,她伸出手捧住身后人的脸,眼中空茫,问:“阿隐,你怎么变得这样老了?”
“小姐……”三长老泣不成声。
张停云跪在一旁,他低垂着头,心中却无半分难过。好奇怪。
许久之后,罗素叫了他的名字。
“张停云。”这时,她眼神又清明了。
“师父。”他抬头。
“把我的画拿来。”她道。
张停云将身旁的画递给她。
“我死后,将我沉入雪湖湖底,不必立碑。”
张停云点头。
罗素静静地看着他,眼里神色复杂,既有怜爱又有厌恶。张停云察觉她眼底的情绪,抿了抿唇,跪着上前道:“师父,那个人是谁?”
那个谋下杀局,将奚问风杀死又害她至此的人是谁?
罗素不语,只是依旧沉沉地看着他。
“张停云,我死后,你便下山吧。你下山后便别再回来了,你不是我的弟子了,更不是宗门少宗主。”
“师父!”张停云不可置信地看着她。
罗素闭了闭眼睛,道:“你顽劣好胜、我行我素,必会为宗门惹来大祸,我当初就不应该救下你。错由我起,自该由我终止。”
说完,还没等两人反应过来,她便将头靠在渐隐肩上睡去了。
“师父……”张停云喃喃,眼中泪光闪动。
这一刻,他脑中有什么东西在轰然作响。
张停云实在不明白,为什么?她口中的话又是真是假?如果她真的不把他当徒弟,那这么多年的教导和传授都算些什么?神缚术又算什么?为什么死前要将她的秘密告诉他,既然她都要将他逐出师门了,何必又多次一举!
心似乎在绞痛,张停云猛地弯下腰握拳捶地。他抬头看向她,忍不住问:“师父,我在你心中到底是怎样的存在?”
你对我有过一分师徒之情吗?
可惜,没有得到回应。也再也不会得到回应。
罗素死后,张停云关闭了雪院。从今以后,除非他再开启,否则没人能再进去。从前他想下山,可是想着他师父死前的话,他便怕下山,更不敢下山。他游荡在青云山,不敢回自己的清修院,更不敢见三长老,他怕自己被赶下山。
青云山后山崖壁中,张停云正躲着喝酒,他仰躺在地,眼神顺着崖间缝隙望外界阳光。忽然,光被一道人影挡住了,是三长老,她站在崖壁口,静静地凝视张停云。
“三长老。”张停云翻身站起,忙将手中酒瓶丢到地上,极为拘束地站立着。
“你躲这做什么?”
张停云垂下脑袋,然后双膝跪地,语气恳求:“别赶我走。”
三长老走近将他拉起,叹了口气:“小云,谁要赶你走?”
张停云抬头,苦笑:“师父不是说……”
三长老打断他,摇头道:“那些话,你不必当真。她……只是不愿你为她去赴险。再者,青云山需要你。你是少宗主,宗门的继承人,谁能赶你走?”
张停云怔愣,他声音哽咽,脸上表情又喜又悲,道:“三长老,张停云此生绝不负师门!”
他没有相信三长老的宽慰之词,只不过有些事大家都明白罢了。青云山决不能失去张停云,他修习了神缚术,如今是奚问风唯一的传人。要论传承,仙霞宗无人比他更正统。
谁有资格赶他离开呢?
罗素虽死前说不立碑、不吊唁,但她终究是仙霞宗宗主,她的离去足以震动四洲。三长老传讯所有宗门弟子,即刻回山。一是为罗素的死落下最后一笔,二是为张停云举办宗主继位大典。
在此期间,其他各洲宗门亦有来拜访的,但都是些小宗门。
这些年来,青云山外亦有大事发生。除去几年前的中洲事变和云珸破境之事,这些年东洲和南洲亦有许多变动。南洲月相门门主尹月刀被刺,重伤闭关,南洲各岛妄图联盟趁势瓜分月相门。而月扶桑则是在那场变动中,以杀止杀,再次出名。上一次他名震四洲,还是因为九琅剑道大会榜上有名。
东洲则是妖族反叛,有大妖在重振妖族,一时间各地动乱,许多东洲世家大族的修士被其虐杀、奴役。其中东洲重家被报复地最为严重,各地旁支家族都被重创。
因此,重不惑下九琅赴东洲平乱。
说起重不惑必定要提起重不疑,张停云在雪院守着罗素那段时间,对方的信依旧雷打不动地寄给他,他出了雪院去看时,信在桌子上堆了厚厚的一垒,最后一封是在半年前寄给他的。重不疑说他停在两仪境太久太久,为了破明心境,他要闭关,时间不定,因此这是最后一封信。
青云山发生了大变故,许多弟子都回山了,山上似乎又恢复了从前的热闹,但张停云总觉得有什么不同了。这一种微妙的感觉让他时常一个人静坐、茫然地看着山下。
“小师弟,在想什么呢?”关山重提着酒坐到他身边。
张停云侧头,问:“师兄,我感觉你们变了好多。有点陌生了。”
关山重喝了一口酒,有些诧异地指了指自己,“我吗?老了?丑了?”
张停云摇头:“我说不清楚。”
关山重噗嗤一笑,将手放到张停云头上用力揉了揉,道:“师弟,是你变了。”
“我变了?”张停云歪头。
关山重点头:“更坚强、更成熟、更强了。”
张停云苦笑摇头:“没有,师兄。”
“我感觉我现在越能意识到自己心中的懦弱、恐惧和狭隘了。我现在很害怕见到大家,害怕想起师父,怀疑自己真的能成为宗主吗?负起担当整个宗门的责任吗?师兄,有时候我害怕地想逃。”
“我性格顽劣、我行我素,可能以后会为师门惹来祸患。师兄,我害怕。”说着,张停云双手将头抱住,深深地叹气。
罗素临死前对他说的话像是梦魇一般将他缠住,令他痛苦不堪。
关山重放下酒壶,伸手轻拍他的肩。
“师弟,我永远以你为荣。无论你将来如何,我会站在你身后,青云山也会。这是你的宗门,你现在是少宗主,日后更是宗主。宗主选择了你,长老们选择了你,我们也选择了你。”
张停云抬头看他,关山重大笑:“若真有朝一日,你我面临危险,我死了也不亏。士为知己者死,我为小师弟死,圆满。”
张停云忍不住反驳:“师兄,就论外面追杀你的人,要死也是我为你死。”
“好好好,你厉害。”
“师兄,我还有一个很不开心的事。”
“什么,说出来我给你开解。”
“我的继位大典,阿萝师姐怎么能不在场。”
青云山主殿内,张停云看着三长老道:“三长老,我要去中洲找阿萝师姐,以少宗主的名字,将她带回宗门,无论她是生是死。如此,我才可以真正成为仙霞宗宗主。”
三长老迟疑了,她怔怔地看着张停云,问:“中洲界门已关,你如何进去。”
“等涧谷下的结界,一年等不到就等两年,两年等不到就等三年,十年百年,我都等得起。”
三长老沉默了。
如果是其他弟子,那么她肯定不会赞同张停云的想法,但阿萝是她的大弟子,她有她的私心。
殿内空气凝滞,许久之后,三长老点头。
突然,殿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长老,中洲有消息了。”殿门口,莺歌倚着楚少辰道。她脸色苍白,望着张停云的眼中藏着汹涌泪水。
她身旁的楚少辰也看向两人,沉默一瞬后道:“今日中洲界门开启,里面传来消息,中洲叛乱已平,女皇巫琏逝世,其皇太女巫无咎即位。”
说完,他停顿了一下,伸手将莺歌的脑袋转向自己,道:“我的人打听了有关阿萝师姐的名字,听说巫无咎身边曾有位女修士就叫阿萝,只不过死于巫无咎登基前,巫无咎还专门为她立了碑。”
殿中传出喑哑难抑的哭声,是莺歌在哭。
张停云身体一震,他皱了皱眉,摇头。
“不可能!阿萝师姐怎么……”
他看向三长老,见她面色难看,便道:“长老,无论如何我都会带师姐回来的。是生是死,总得有个交代。”
“阿云。”莺歌抬头,不停地抽噎。
“你要、去”
张停云走近她,点头:“师姐,我要去中洲将阿萝师姐找回来。我不相信她死了,你也不信对吗?”
莺歌摇头:“可我怕……”
张停云坚定道:“我相信阿萝师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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