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停云睁开眼睛,坐起身环视四周,是熟悉的茅草屋,但无处的幽暗气息告知他:这里绝不是连月山。
胥棠呢?
他推开木屋,只见自己身处于暗界冥河中的一座小岛之上,岛上绿草丰茂,几株粗壮绿树立于岸边,树下有一人在打坐。他绕过绿草走至那人对面,不禁呆住。那人正是胥棠,且是样貌已彻底张开了的胥棠。
“恭喜,五年幻梦,如今醒来你已迈入散灵合道之境。”
忽然,一苍老之音对张停云道喜。声音如雷霆乍响,惊地冥河两界山石发出惊悚长鸣,幽暗深沉的冥河水也泛起阵阵波澜。
“五年?”
张停云看向四周,却并未找到出声的人。他皱了皱眉,看了眼依旧闭眼打坐修炼的胥棠,道:“多谢前辈相救,可否见面一叙。”
单凭胥棠是无法将他带出魔域又入暗界冥河,肯定有人在帮他。
老者哈哈笑了两声,道:“我就在你面前。”
张停云又环视四周,心想自己如今已是合道境却也找不出此人,那恐怕对方境界已至太虚。于是他摇头:“晚辈愚钝,看不见。”
“笨!”老者喝道。
张停云眼神一凝,只见胥棠身上现出一个虚影,虚影正是一个白发老头的模样,他从胥棠身上站起、走出,待走到张停云面前时已凝成了实体。
修仙界中夺舍之事并不在少数,张停云看老者从胥棠身体中出来时便心一沉,凝视着面前的白发老头,脸上的虚伪恭敬消失得一干二净。
老头似乎是看出了他的心事,道:“你是不是以为我会夺舍他?放心,我不会那么做。你在魔域对战中散尽灵力入合道,假若不是我救了你们,你还没入合道境就先死于那些魔的爪牙下了。”
张停云点头,只是面上神色冷淡,“多谢前辈相救,只不过就算您不救我,我也不会死。魔宫要抓我而不是杀我。只要我不死,我就有跃升境界反杀的机会。”
老头走几步又停下,围着张停云打量,啧啧摇头:“太狂太傲不是好事。”
“你想好了一切,可你没有顾虑胥棠,他没有逃而是抱着与你同生共死的想法与那些魔拼死搏杀。如果胥棠死了,你就算成功晋升合道境,你能安心吗?”
张停云面色凝滞。
老头凝视着他,倏忽一叹,然后又迅速变脸哈哈大笑拍了拍他的肩,道:“哈哈哈,所以你应该谢谢我,我救了你,让你在情理上对胥棠都没有亏欠。”
张停云这才正色躬身道:“晚辈张停云,多谢前辈相救之恩。”
老头满意地点头:“救命之恩,该有报答。张停云,我现在有一事相求,你应不应?”
求?
张停云眸光微闪,不作肯定答复,“您请说。”
老头将双手负在身后,慢悠悠往茅草屋走去,“对于胥棠,我偏心他、怜爱他,是因为他身上背负着深重的责任,自然也不肯将所有真相告知他,所以便由你来当这个坏人吧。”
张停云跟着老者身后,只见两人身边幻影浮动,一瞬之间他们便穿越连月山、皇城、积夏回到了胥地、神树前。这绝不是幻像,他手拂过连月山的树,跨越空间的风吹动了倚楼眺望少女的发,他踩在湿润的土地上,侧头看向老人,一瞬失语,“你……”
不费吹灰之力破碎虚空,穿梭于时间与空间之间,这个人到底是谁?
老者微笑摇头,“嘘,快看。”
张停云转头,只见眼前火光绚烂,神树枝叶繁茂,无数胥人围聚在神树之前,人群之中,一个年轻女子抱着一个小孩跪在神树前,下一瞬,神树枝叶无风自动,清爽水滴从树叶上坠落,所有人欢呼起来,小孩也咬着手指露出笑颜。
老人道:“这是胥棠初次来神树下接受洗礼。”
张停云抬头,只见祈天神树中,萎靡的金色树心扑通扑通跳动了起来,像是将死之人的心脏又重新焕发了生机。
“你瞧,他发现了你。”
张停云转头,只见之前的火光繁闹消失,天际白云苍茫,密林幽静,模样稚嫩的小胥棠站在两人面前。
小胥棠歪着脑袋左看右看,对上张停云的眼睛后,轻轻伸出手想扯张停云的衣裳,只是手穿过张停云什么都没抓住,他呆住,抬头:“神?”
老人蹲下身,弹了弹小胥棠的脑袋,他顿时捂着脑袋原地坐下大哭。
凉风吹过,时间流转,小胥棠消失,神树枯萎。
张停云看了看眼前的枯木,转头看向身旁的老者,“你……”
“刚刚从他身上看见了什么?”老人问。
这个“他”指的自然是小胥棠。
“树心。”张停云答。
一颗砰砰跳动、生机勃勃的树心。
“现在,你猜出我是谁了吗?”老人又问。
“祈天神树。”
老人坐下,摇头:“如今只能算是一缕残存幻影。”
“世上有两棵祈天神树,一棵是母树,长在暗界冥河水之中,起着支撑天地的作用,也叫天地命脉。另一棵,生长在中洲。由于中洲界壁,两树虽有联系,但难以通感。子树依靠母树而活,可千年前母树树心被夺,子树突破中洲界壁回归母树强撑其生机。可是……母树没了树心,终究会死,而母树一死,子树必死,如此天地必乱。”
“所以中洲的神树枯萎,是……”张停云了悟。
老人点头,脸上神色复杂,道:“我一直以为我已至绝境,没想到……十八年前,胥棠降生,世上诞生了第二颗树心。如今我正是躲藏于他体内,靠树心残存,支撑着冥河下的天地命脉。”
张停云变了脸色,他怒视老人,问:“这话什么意思?”
老人摇头:“你放心,我死期降至,绝无夺舍的想法,只是我要告诉你,他身为树心便有无法逃脱的责任,冥河之下的天地命脉需要他,这天地也需要他。献祭自己,化为天地命脉,这是他的宿命。”
张停云转身,怒火高涨,“献祭?宿命?我不信!全是你一己之言,如何能当真!”
“你看看他跳动的心脏,那就是树心。”
幽暗小岛上,胥棠仍旧无知无觉地在打坐修炼,张停云站在他背后,看见他身体之中跳动的金色心脏,与祈天神树中的那颗竟一般无异。
张停云冷笑:“就算有树心又如何,你要叫我如何相信你那些话?有了树心便一定要献祭自身吗?宿命?狗屁!”
老人沉声道:“你若不信,也可带他离开,我死后,世上便再无支撑这天地的祈天树,暗河倾天,天地翻覆,灵脉断绝,这世间便再无回转之机。再之后,树心会显现,必遭人抢夺。以他如今的实力,天地末世之中,你护他一时,能护他一世吗?张停云,你大可试一试。”
张停云怔愣。
他艰难地移开视线,张口:“所以,你要我劝他献祭?”
献祭之事,只能由献祭之人自愿。
“是。但你放心,我会死在他前面。”
“为什么?为什么是我?他才十八岁,你叫他为你口中虚无的宿命而死,你不觉得太可笑了吗?”张停云怒极。
老人闭眼,叹息:“可这没得选。”
“张停云,胥棠的树心为你跳动。你是他最信任、最爱的人,这亦是宿命。你劝他,他会听。”
张停云怒火烧心,正想继续反驳,却见老人转身消失,身后也传来胥棠的声音。
“哥哥!”
很快,张停云被胥棠抱住了。
胥棠已长高长大,张停云不用再低头便能与他额头相触,他相貌清隽,一双眼睛里澄澈地映出张停云的容颜。他抱着张停云絮絮叨叨地说着话。
但张停云听不进去,张停云只觉得对面人心脏跳得厉害。
树心砰砰跳动着。
“哥哥,你怎么不听我说话?你在生我的气吗?”张停云的脸被捧起,他与胥棠对视,回了神。
张停云挣脱胥棠的怀抱,摇头:“抱歉,胥棠,该说对不起的是我,我说着护你,结果还要你护着。”
胥棠看着张停云,有些无措道:“不是的,哥哥。要不是我刺你那剑,你根本不会那么快耗尽灵力……”
张停云打断他,问:“胥棠,那个救你的老者是谁?你知道吗?”
胥棠一愣,“你已经见过他了吗?”
张停云点头。
胥棠忐忑道:“我当时趴在你身上,以为要死了,他出来救了我,让我拜他为师,叫他师父。这里是他的地方。之后你昏迷不醒,我便在这里随他修炼。哥哥,他是个好人。但是如果你不喜欢这里,我们就走吧,我要和你在一起。”
胥棠对这个师父没多少情感,他当时只是怕对方不肯救他们才缠着对方,但这五年相处下来,他对这个师父多少有了点感情。师父待他极好,他是知道的。
张停云想冷笑,但看着胥棠,最终面无表情道:“我确实不喜欢他。”
“那,我们走吗?”胥棠问得小心翼翼。
张停云凝视他的眼睛,摇头:“等一等。”
冥河,无人敢闯的死亡河流,一般人落入暗界见冥河便吓得肝胆俱裂,只有修习邪术的幽冥者才会闯暗界赴冥河。
当年张停云闯暗界也是走投无路之举,毕竟他手中有一把幽冥剑才敢闯暗界。
而如今,他手中空无一物却准备入冥河,探看底部的祈天树。
冥河水森冷,一入水,蚀骨的阴森寒气将张停云包裹,漆黑一片的冥河水中似乎有无数东西朝他涌来。
轰隆一声响,深暗水中波涛翻滚,一道金光从前方飞来,笼罩在张停云身边。一瞬间,他身上的阴寒气息稍减。
张停云抬眼,只见前方透明的虚影渐渐凝实。
“跟我来吧。”老人转身。
张停云跟上。
冥河水如墨一般黑,深不见底,张停云跟在老人身后,只觉自己在一直往下沉,全身灵气也逐渐被消磨殆尽。他不由想到,千年前夺取树心的修仙者该有多强大,他们又为什么要抢夺树心呢?祈天神树死,这世间不就乱了吗?
终于,下沉结束,张停云随老人穿过结界,看见了祈天树、传说中的天地命脉。
老人站在树前,怅然道:“很失望是不是?这只是一棵普通的枯树,和那棵死亡的子树一样,怎么能支撑起这天地?”
张停云点头,眼前这棵树,虽树干粗壮,但枝干低矮,枯枝横斜,树心孔洞,表皮枯黑。
和胥地里的那棵一模一样。
一模一样……
冥河深处的地上是千里寒冰,张停云冷得抱住了双臂,他问:“献祭自身,化作树心,如何化作?”
老人看了他一眼,变作一点金光进入空洞的树心中,瞬间,整棵树都伸展了起来,金色树叶从树干上长出,耀眼金光将地上的寒冰照化。张停云抬头,只见深黑冥河水也透出了亮光。
“张停云,你如今信了吗?”树叶摇晃,苍老的声音在幽暗冥河中响起,像是遥远的回音。
张停云环顾四周,冥河底下只有森寒冻土、无尽黑暗,他什么也看不出。
“只有献祭这一个方法吗?”
“当初抢走母树树心之人定是当世大能,他们明知天地命脉的重要性却依旧如此做,为的就是毁灭天地,他成为树心之后,难道不会被他人再抢走吗?这样的话,献祭了又有何用?”
“他树心正强盛,一旦唤醒母树,暗界将合、冥河冰封,这都将保护他。”
张停云垂眸,“这地方我不喜欢,胥棠也不会喜欢。献祭自身,永生永世被封印于此,太残忍了。”
这一次,老人没有回答了。
张停云静静地站立在原地,许久之后听见耳边一声轻叹。
“张停云,你快离去吧。三日之后我便会湮灭。无论你带胥棠来或不来,我湮灭后也不得而知了,这天地留给你们了。”
“或许,死亡是最终的归宿。”
“没有别的办法了吗?”张停云又问。
他没有得到回答。
张停云从冥河中走出,等待许久的胥棠立刻上前将其抱住,问:“哥哥,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虽然两人都没和胥棠说,但胥棠已然觉察此事与自己有关。
张停云的手冰凉,胥棠握紧,用衣袖擦去他脸上的水,道:“哥哥,无论什么事,你都可以给我说。”
献祭之事,该怎么开口?
张停云捧住胥棠的脸,道:“胥棠,我有些累,让我一个人呆会吧。”
胥棠呆愣,耳尖微红,最终点头离开。
张停云呆坐于地,看冥河幽深,神思飘远。
他觉得自己实在倒霉,为何要知晓这些事,为何要担负起这责任,这天下的祸福竟在自己的选择之中?
而胥棠更倒霉,因为是天生的树心,所以必须承担这责任?凭什么个人的生死竟关乎天下生死?凭什么要为这天下献祭自己?凭什么呢?
不,一定还有第三条道路。
就算没有,他也要闯出来。不然,用一个无辜之人的命换来的天地也太过可笑。
张停云起身向站在他身后的胥棠走去,他握住胥棠的手,道:“胥棠,你信不信我?”
胥棠回答:“信。”
张停云舒了口气,转身欲走,胥棠却拉住了他,问:“哥哥,你现在烦忧之事与我有关吗?”
张停云回头,虽然胥棠已然长得和他一般高,但他依旧把胥棠当做从前那个扑在他怀中哭的小孩。
“有关,但我会解决的。”张停云摸了摸胥棠的头。
胥棠长大了,他摸头都需要抬手了。
“我的师父是坏人吗?你要杀他吗?”胥棠又问。
张停云放下手,道:“不是。”
胥棠眨了眨眼睛,有些讶异,笑道:“我还以为……那就好。哥哥,我真的很后悔当初缠着你跟你入魔域,自己没有能力,还拖累了你。我很后悔。所以,有些事不想告诉我便不告诉我吧。我变乖了,也在努力修炼,希望能帮助你,不再做你的拖累。”
张停云不想告诉胥棠树心之事,至少……在那残影湮灭之前。
两日过去,张停云重返冥河底。
这两日,张停云在识海内不停地翻阅从前读过有关祈天神树与天地命脉的文字,终让他窥见另一条路径。
“或许,我有其他办法。”
“什么?”树的声音更加苍老幽远了。
张停云道:“母树之所以死,是缺了一颗树心,所以需要胥棠,但如果我拿回那颗被抢夺的树心呢?”
“如何拿回?何况我只能撑一日了。”
“这需要你的帮助,等我将胥棠带来,我会对他施入梦术、做献祭假死之局,入梦百年,百年内我必然能找到另一颗树心。”
“找回树心,你有把握?”
张停云抬手,手中握的正是幽冥剑。
“幽冥剑,汇聚天下幽冥气,我在河中寻得。你湮灭后,我会将你所有残存气息融入剑中。只要树心还存世,幽冥剑会带我找到它的。”
许久之后,一声长叹响起,“好,张停云,愿世事如你所料。”
张停云转身离开。
没有时间了,他得带胥棠去看看这世间,这繁华热闹的人世。
他答应过胥棠,他要带他回西洲,邀他入青云山。
没有时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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