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天光大亮。
张停云与重不疑进入了重家。
重不疑到底还是重家的人,即使多年未归家,他依旧熟悉这里的一切。不过,他并没带张停云去找重怀德,而是带张停云来到了他曾经的院子。
两人站在荒芜庭院之中,只见此处一片残破寂寥之景,池塘干涸、草木不生,连风都带着一股荒凉之气。
重不疑自嘲笑笑:“这里没人打理自然也没人看守,没人想到我会再回来。”
“这里就是我从小生活的院子。”重不疑向庭院里的凉亭走去。
他自顾自道:“我母亲因与父亲不睦,幼时她便自请另居别院清修,小妹由外祖母照顾,独留我一个人在这里。”
张停云跟在他身后,静静地听着。
路过那干涸的池塘,重不疑停下身,道:“其实也不能算一个人,还有两个照顾我的叔婶,只不过他们修为不高,年岁高了就离开了,后面就是阿狸,她化作了人形,陪着我。”
提起阿狸这两个字,重不疑眼底露出怀念之色,他似乎透着这个干涸的池塘想到了曾经那些属于他的美好过往。
他走进凉亭,手指划过木桌上的灰尘,面上神色黯淡。
“阿狸刚化形时还较为天真,我在这与她下棋,我每每悔棋,她也只是懵懂不解的看着我,于是我能一直赢她。后来她聪明了,我就在也没下赢她。”重不疑摇头。
“阿狸虽是才化形不久的小妖,但她聪明极了,什么东西都一学就会,反而是我,愚笨不堪、蠢钝如猪。什么都帮不了她,反而要靠她救。”
重不疑走出凉亭,抬头望向一旁的枯树,道:“这棵梨树是我与阿狸一起种吓的。她喜欢梨树,只因梨与狸音似。她时候,我便离开这里了。现在,树也枯死了。”
突然,重不疑转身望向张停云,“这么多年,我一直在想,假如当年死的是我,就好了。她逃得越远越好,离开重家、离开东洲。”
张停云眉眼微动,道:“她当年为你回来,怕也是作此想法,你死她亦不能独活。”
重不疑笑了笑,他仰头闭上了眼睛。
许久之后,他睁开眼睛,问:“你想过如何找到重怀德吗?”
张停云摊开手,一滴鲜血悬在他手心,这是阿音的血恨,凭此物他便可找到重怀德。
“给我吧。”重不疑道。
张停云看着重不疑的眼睛,将血恨递给他。
重不疑接过,他低头瞧了一眼,然后收下。
“走吧。”重不疑向院门走去。
他打开了院门,然后一步一步地朝院外走去。
张停云跟在他身后。
两人走出旧院不远时,已经有不少修仙者发现了他们两人。很快,两人被围了起来。
“你们是谁!竟敢私闯重家租地!”
重不疑停住,扫视四周的人,冷声道:“连我都不认识了吗?”
护卫中,有人面露迟疑之色,他们看了看两人走出的那座小院,思虑片刻后便悚然一惊,失声叫道:“少…大少爷!”
“大少爷?”人群立刻骚动起来。
重家的大少爷?还有谁呢?只有曾经那个为一个妖修女子叛逃重家的大少爷重不疑啊!
只不过当初他叛逃,重家便将他从重家族谱中除了名,二少爷还对其追杀不休,他如今怎么还敢回重家?他又为什么回来?
只不过一会,众人脑海中便想到了许多事。
重不疑抬手握住背后的刀柄,面无表情,“既然知道我是谁,还要拦着我吗?”
众护卫相互对视,最终在一声“退开”的命令中,一齐后退,为两人分开了道路。不过他们到底也没什么都不做,很快,待两人进入主院时,重家的几位比重不疑辈分高出许多的长老来了。
他们站在两人对面,削骨尖刻的面容上一双双凸出的眼睛射出寒光,喝道:“重不疑!你还敢回来!”
“当年你为一妖女叛逃重家,如今又有什么脸面回来!”
重不疑望着台阶上的几人,嘴角扯出冷笑,道:“回来看你们这几个老不死的东西死了没。现在我很失望,你们怎么还没死?”
“你、”
“大胆!”几位长老看着对面的重不疑,对他如今的变化简直瞠目结舌。
当年那个在他们面前畏缩胆怯的少年如今竟敢在他们面前指着他们的鼻子骂,真是、真是……反了天了!
顿时,一群人怒斥:“重不疑,你如今真是越发胆大妄为了!”
“离开重家多年,重家礼数真是忘的一干二净了!”
“重不疑!你如今不过不过一个外人却敢擅闯重家祖地,还带着另一个外人,你莫非真以为你还是重家人!”
“来人!把他们抓起来!”
话音一落,隐匿于两人四周的守卫皆现身将两人围住。重家作为东洲第一世家,祖地怎么会没有境界高强的守卫呢?
不过张停云扫了一眼这些人,到是觉得不足为惧,如今以他的境界除非重家有合道或太虚境的老祖才能将他留下。于是,张停云表情依旧平静,让对面防备他的一些人心生惊异。
“我此次回来不想和你们见血。”重不疑握住刀柄,语气冷凝,“但是,你们不知死活的话我也不会留情。”
因着这句话,准备动手的守卫们顿住了身形。
他们对着重不疑肯定不能下重手,可重不疑对他们却不会留情。他们死了,重不疑绝不会死。当年重不疑与一女妖毁了东洲妖祭家主都保下了他,怎么会因他回来而杀死他呢?但如果他们伤了重不疑,只怕死无葬身之地。
此种心思一转,有些藏匿不住的情绪的人脸上露出了踌躇之色。
“罢了,重不疑让老夫我来会会你。看你这些年在外面都学到了什么?”主院台阶上,四位长老中的黄袍老者持一枚掌印跳跃于空向重不疑攻去。
重不疑也横刀劈去,两者灵器相撞,空中爆发出尖利鸣叫声。
那黄袍长老自觉可一击降服重不疑,却不想自己的掌印竟被重不疑一刀砍出了一道裂缝,还听对面那小子嘲讽,“周长老,你年老体弱,修为低下,怎么还逞能呢?”
黄袍长老双眼猩红,立即又要向对面人拍去,却听见一声轻灵之音在空中响起,“都停手。”
听这声音,他顿时感到一股寒凉在他身上乱窜,于是他立即收手后退。
见周长老停手,重不疑也收刀落地,站于张停云身前。
张停云看向那声音的来源,只见对面的院门开了,一个身姿婀娜的华袍美妇立于门后,她身后还站着不少人。
周长老重新回到三位长老的队伍之中,四人一齐向从门中走出的美妇肃穆行礼,“夫人。”
重不疑看着这位美妇,美妇也居高临下地凝视着重不疑。两人对视许久,四周皆无人敢出声。
“不疑,多年不见,竟连母亲也不唤了吗?”终于,美妇出声问道。
她面容娇丽,妩媚天成,似笑非笑更有迷人之色。这是一条很危险的美人蛇。
重不疑没有笑,他只淡淡道:“容夫人,我的母亲早死了。你的儿子如今在九琅,不在这。”
对面的容夫人收了笑,她道:“到底不是亲生的,就是养不熟啊。”
“罢了,罢了。”容夫人轻抚额头,面上露出一某愁绪,“不论你回来做什么?如今,你父亲要见你。”
“随我走吧。”说着,她便转过身。
“容夫人!”身后,重不疑叫住她。
容夫人转回身,目光冷冷地盯着重不疑。
重不疑道:“在见家主之前,我想与我的侄儿怀德一叙。我此次回来,本就是为他。吾妹芳兰将他托付给我照顾,这些年来我却……我有东西要交给他。”
“舅舅?”重不疑说完,容夫人身后的人群中便有人应声叫道。
重不疑看向那人,那是一位长相俊秀的青年,模样看得出与他妹妹有几分相似。不过青年身上有极浓重的脂粉味,整个人看着也很萎靡和虚浮。他唤了重不疑一声,却又立马瞥了眼容夫人,然后迅速低头不语。
重不疑怔怔地看着那青年,眼中涌出泪来,他回头看了眼张停云,凄惨一笑。
容夫人看了重不疑许久,她又看向他身后那个陌生人。她看不出那人的修为,但与重不疑一伙,怕是也翻不了天。这么想着,她看向身后的青年人,幽幽道:“怀德,既然你舅舅想和你叙旧,那你就去吧。这么多年没见,是该好好聊一聊。”
重怀德从人群中走出,向容夫人恭敬行礼,道:“是,夫人。”
他走下台阶,走至重不疑面前,既生疏忐忑又激动道:“舅舅。”
重不疑上前,捧住了青年的脸,喃喃:“怀德啊。”
重不疑又回到了他的小院。
院门一关,重怀德立即问道:“舅舅,你要给我什么宝物?”
重不疑笑了,他没有回答,反问:“怀德,你还记得这吗?你以前、”
重怀德不耐烦地打断重不疑,“记得一点,但那都不重要。舅舅,你到底要给我什么宝贝?”
重不疑怔怔地望他,他低下头,慢慢从怀中掏出一包油纸包着的糕点。
张停云眼睫微动,这是重不疑在进重家之前买的。
“这是你小时候爱吃的,当年我和你阿狸姐姐偷偷出门,你终会缠着我们要。”重不疑慢慢打开油纸,然后向前递给重怀德。
重怀德惊愕地看着重不疑,然后抬手打翻,再将地上散落的糕点狠狠抬脚碾碎。他瞪视重不疑,怒道:“你是不是疯了?给我拿这个?忽悠我?重不疑!你真是疯子!你怎么还停留在以前啊!这么多年,你真是毫无悔改之心,还敢在重家提那个女妖!什么姐姐,我是重家唯一的少主,哪里来的姐姐?”
沉默一瞬,重不疑看着地上的糕点,痴痴一笑,然后蹲下身捡起一块还算完好的,拍拍灰准备往嘴里塞。
张停云看着皱起了眉,“重不疑!”
直到这刻,重怀德像是才发现了院子里的另一个人。他看了一眼张停云,又低头厌恶地看着脚下捡糕点吃的重不疑。忽地怒上心头,抬脚就向重不疑踹去。于是,重不疑竟真的被踹到在地。但是他还不停手,竟手上举起灵力想向重不疑攻去。
张停云瞬间面色冷凝,抬手就准备将其斩杀。但也就在那瞬间,重不疑站起身将其护在身后。重不疑道:“别杀他。”
张停云凝视着重不疑,语调颇冷,“你反悔了?”
“他不值得。”
“不,我只是还有些话想说。”
地上,重怀德被刚刚对面闪过的光吓地瘫倒地。他看着对面那个红衣男子,内心惊恐。那个没有说话被他忽略的人的剑竟然如此可怖。听着两人的对话,他意识到了什么,快速爬起,向院外跑去。可没走几步,便有一层结界将他弹回了原地。
他掏出他的弓箭指向重不疑,恐惧道:“你们、你们、你们想干什么?这里可是重家祖地!”说着他便开弓射了一箭,只不过重不疑接了箭,然后将其掰成了两半。
重不疑向重怀德走去,重怀德一步步后退,靠着身后的枯树,全身颤抖,他试着大声呼救,可是声音根本传不出结界,因为在祖地,他身上没带什么保命之物。
他心中暗恨,面上却是祈求,看着重不疑道:“舅舅,别杀我,我刚刚错了,我不该那样对你。我错了,你别杀我。”
重不疑看着他,手上化出一枚血红色的、不断变化的珠子对重怀德道:“你不是想看我给你带的宝贝吗?这就是。”
重怀德看着重不疑手上的珠子,他吞咽口水,问:“这是什么?”
“此珠名血恨,是以妖血泪为铸。”
“这能做什么?”重怀德又问。
重不疑答:“谁是这妖的恨之源头,这血恨珠就能找到他,其余的便不能做什么了。不过它的宝贵之处也本不就在于它有什么用,而是它是由妖的血泪铸就。”
“什么意思?”突然,重怀德想通了什么,他瞪大眼睛看着重不疑手上的血恨珠。他惊怒道:“舅舅!你难不成要为了一只妖杀我!”
血恨珠从重不疑手中飞离融入重怀德体内,他脑海中立刻浮现出那名叫阿音的女妖所遭受的痛苦模样。
重怀德看着面无表情的重不疑,浑身颤抖了起来,他不可置信道:“舅舅,你要为她杀我?她不过是只妖!你若要为妖杀人,那天下之人你岂能杀得完!”
“舅舅,你疯了吗?”
重不疑握刀柄的手也颤抖起来,他呼吸一窒,然后悲哀道:“你怎么变成了如今的模样。”
“舅舅?”察觉了重不疑的情绪变化,重怀德猛地跪着向前抱住重不疑的腿哭嚎道:“舅舅!舅舅!你不能杀我!你不能杀我!”
“我变成如今这幅模样还不是因为你吗?如果不是你走了,整个重家被容夫人把控,我活得极为艰难,我怎么会变成如今这幅模样!都是因为你啊!”
一旁,张停云看着重怀德,冷声辩驳道:“善恶由心,他人怎么能左右你。刚刚容夫人可不在这,你却对你舅舅、”
“闭嘴!闭嘴!”重怀德崩溃地朝张停云大吼。
很快,他再次转向重不疑,道:“舅舅,我做这一切都是迫不得已的啊!我是重家人,生长重家,长在重家,对于妖我不能不杀啊!我本性良善,以前阿狸姐姐还夸我你记得吗?若你和阿狸姐姐还在,我一定不会成如今这个样子!舅舅!舅舅!”
“你别杀我!你别杀我!”
重不疑垂眸看着,目光悲痛,“可惜一切都迟了。”
重怀德摇头:“不迟、不迟,舅舅只要你肯教我一切都不迟。你回重家,我将少主之位让给你,好不好?”
重不疑扯了扯嘴角,道:“我并不在乎什么少主之位。”
重怀德连连点头:“我知道。我知道。只不过我愿意将它让给舅舅你。舅舅你成为了重家家主,你以后就更能救那些妖了。”
重不疑看着重怀德,目光更加悲戚了,他握紧了刀并将其从刀鞘中抽出。
重怀德猛地松开他的腿,连连后退。
“怀德,你真的差点将我骗过去了。但有些东西终归是假的,你我心知肚明。”
重不疑提刀向重怀德走去。
这次,重怀德对着重不疑破口大骂,但当刀架在他的脖颈时,他又道:“舅舅,你真的要杀我吗?你忘了我娘的嘱托吗?你背信弃义!”
重不疑拿刀的手微微颤抖。
看着重不疑颤抖的手,重怀德眼睛一亮,心安定了几分,甚至站起身贴近刀刃,挑衅道:“舅舅!你杀了我吧!这个世上你唯一的亲人就死了!我娘唯一的血脉也死了!”
最终,重不疑的刀落到了地上。
重怀德舒了口气,他转了转僵硬的身体,然后露出讥讽笑容,“舅舅,你不能杀我的,我是你唯一的血脉亲人,你妹妹唯一留下的血脉,我是重家如今的少主,你不能杀我。”
重不疑颓然地望着他,道:“错了,都错了。你娘亲看见你变成这样,她该有多伤心。怀德,你叫怀德,小名阿善啊!”
重怀德想继续讥讽两句,却见重不疑转过身看向一旁的红衣男子,道:“我杀不了他。”
危险的预兆来临,重怀德猛地朝重不疑喊:“舅舅!舅、”
他低头,心脏处已被一把剑穿过,“你、”,他抬头望向张停云,口中鲜血涌出,“你不能、不能……杀我。”
……
重怀德的尸体躺在地上,张停云想将一旁跪着的重不疑扶起,但重不疑不肯起身,他道:“张停云,你走吧。”
“这是明玉长老给的玉牌,上面有她的子孙的血缘因果,去南洲,便可找到那人。你帮我把他找到送回吴武宗吧。”
张停云接过玉牌,问:“你不走?”
重不疑看着重怀德的尸体,道:“重家的少主死了,总要有人给个交代。”
“你说你是懦夫,其实我才是。这么多年,我一直在逃,一直在躲。我不敢回到东洲,不敢回到重家。如今我不能再逃了。我不走了,也不逃了。”
“寻人的事就拜托给你了。”
“好。”张停云答应。
张停云离开时,重不疑正抱着重怀德的尸体喃喃低语,他道:“阿善,我是疯了,可你也疯了,重家的人都是疯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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