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监副的算盘打得劈里啪啦地响,谢旻知道自己无法从秦宅抽身,但没想到主君不惜会这样的方式困住自己。
这个消息传出后,秦宅上下都对谢旻刮目相看。
大娘子先是愣了许久,随后在院子里大发了一顿脾气,自己的儿子辛辛苦苦考了九年才中举,那谢旻一个乡下来的野小子竟然被程府看中了,日后指不定能爬到主君的头上,她大骂主君昏了头,竟让谢旻做这宅子里的三公子。
一个家仆摇身一变竟成了官宦子弟,这让她心中如何平衡得了,为此跑去秦监副面前大闹了一通,但最后也没能让秦监副收回命令,大她见大哭大闹没用,又去了寺院见了秦照,将此事说予他听,好让他帮忙去劝说几句。
秦照早已听春和说了此事,他惊叹谢旻小小年纪竟然凭得一手好文章得到程老赏识,但心里也为她高兴,最后敷衍地安慰了母亲几句,便以温书为由让春和将人打发走了,他如今只想着会试,别的事情概不关心。
见他们爷俩都这般,大娘子只好亲自找来谢旻,先是用言语凌辱,随后又利用柳姨娘和婉儿来逼迫她主动放下三公子身份。
谢旻看着眼前咄咄逼人的大娘子,心想,这还真是一个被窝里睡不出两种人。
十月末,谢旻去程府前一晚,特意去了一趟主君的书房,对他道:“主君既给了我这般好处,我自然是不能对不起秦家,可主君给我秦宅三公子这个身份的时候,可曾想过,若是我谢旻哪一日万劫不复,主君又何以能保全这秦宅上下几二十多口人?”
书房的窗户半掩着,一阵秋风吹进来,屋内两个对峙的身影摇晃,良久,秦监副坐下,抿下一口热茶,道:“你这是在威胁本大人?”
“谢旻不敢,只是在提醒主君。”
秦监副冷笑一声:“你算是个人物,说吧,想要什么?”
谢旻下跪作揖:“望主君保全姨母与婉儿。”
秦监副一愣,道:“何来此言?你姨母是跟了我十几年的妾室,婉儿又是我女儿,她们定然是安安稳稳的。”
谢旻抬头对上他的眼睛,反问:“是吗?”
秦监副被她问得有一丝心虚:“本大人自是不会对她们如何。”
“主君不会,那么大娘子呢?”
秦监副这才明白她今晚来的用意,当下便承诺:“本大人向你保证,你姨母和婉儿绝对不会再受到大娘子刁难,这下你可放心了?”
谢旻摇头。
秦监副无奈道:“你想如何?”
“我要主君与大娘子以大公子的仕途起誓。”
“你休要得寸进尺?”
谢旻顾不得其它,只得破罐子破摔:“主君,我这个根本算不上是个条件,你却说是我得寸进尺,凭心而论,您对待姨母,何曾尽过人夫之责,与婉儿而言,又何曾担过人父之责?主君迟迟不肯应下,只是因为在主君眼中,姨母和婉儿不过是一枚可以任意丢弃的棋子罢了。”
秦监副被她气得不出来话,半天才憋出一句:“好个伶牙俐齿的小儿,当真是我小瞧了你,你说这些话,就不怕本大人杀了你。”
“若主君今夜杀了我,如何向程府交代,又如何,向郡主交代?”
听她说出郡主二字,秦监副心中涌起一股怒火,确实,小世子登基后,郡主就特意送来一封诏书以此警示过他,于天子有救命之恩,不止他秦明章一人。
秦监副拍案而起,瞪着她,但谢旻丝毫不畏惧,
良久,秦监副只得一字一句道:“本大人应你便是。”
这晚,秦宅上下所有人都听见从主君书房传来大娘子的骂声,还有噼里啪啦砸东西的声音。
翌日,东边泛白,谢旻换上姨母给自己缝制的圆袍,背着包袱走到西院大门,想同姨母告个别,可想了想,举起的手还是放下了。
姨母,婉儿,你们以后要好好的,等着我以后来将你们接出这吃人的宅院。
她紧了紧衣服,从侧门离开,刚走出几步,身后传来柳姨娘的声音。
“旻儿!”
她猛地回头,见姨母正站在侧门旁,红着眼睛看着自己。
她想要走过去,但柳姨娘却朝她向前招了招手,示意朝前走,不要回头。
她站在原地,望着姨母,红了眼眶。
姨母,我定然不会辜负您的期望。
刚出秦宅所在的巷子,天空就下起了雨,雨势虽不大,但她不想弄脏姨母亲手缝制的衣服,无奈只能先找个亭子躲雨。
此时街上行人稀少,她望着天空,心里只期盼着这雨快快停下,可老天似乎偏偏同她作对,这雨反而越下越大,正当她心中烦闷之时,一名少年忽然闯进了她的视野。
这人一手拿着油纸伞,一手提着青衫裙摆,一步一步拾阶而上,浑身散发的温润气质,宛若画中人。
那画中人微微侧眸,谢旻一怔,赶忙收回视线,她总觉得在哪里见过这人。
这时,不远处又跑来一名侍从,只见他背着箱笼,匆忙的脚步声纵然在这滂沱大雨中也极为显著,看得出来,那侍从急得很。
两人的交谈声断断续续地传到谢旻耳朵里,她不想去探究,干脆往右边挪远了些。
不一会儿,那侍从撑伞离去,檐角落下的雨滴声越发清脆,她望着天空,心想,这雨应是快停了吧。
可天不遂人愿,近半个时辰过去了,这雨还在淅淅沥沥地下着,怎么也不停,她瞥了一眼左侧,心里疑惑,那人明明手中有伞,却为何还站在原地不走,莫不是在等人?
她并非是喜欢揣测别人,而是自己此刻需要一把伞,她想去问那人去哪里,若也是往程府方向的话,自己能否顺一段路。
鼓足勇气后,她缓缓走到那人五步之隔的地方,站定后,用余光瞥了那人一眼,忽然想起了这不就是那日客栈外迟迟不下马车的那个少年吗?
不过她若是用这种托词主动去找话聊也不太妥当,再者,如此拐弯抹角反倒显得自己太过刻意,不如直接表明。
于是她朝那人一揖,笑道:“这位公子,是去往哪里?若是顺路,可否行个方.....”
“不可。”语气十分冷淡。
话还没说完就猝不及防地被拒绝,她顿时哑然,心中虽有不悦,但也没理由苛责人家,于是面带笑容,拱手道:“叨扰了。”
她退回到原来的位置,又等了一会儿,见雨还不停,怕误了去程府的时辰,心想,只能是对不这身衣裳了,于是将包袱顶在头上,冲进雨中,往程府方向跑去。
那人依撑着伞,俯身拂了拂裙摆上不小心沾染的雨水,等他抬眸,雨中早已空无一人。
说来也奇怪,她还没到程府大门,想着先去买把伞,谁知伞刚到手,还没走两步雨就停了,她叹了一口气,早知道找个地方躲一下,也就不必再浪费钱去买伞了,虽说主君私下里给了她银两,但都被她偷偷塞到了姨母那。
这几年,她自己攒了一些银子,省着点花也还是够的。
事已至此,再多惋惜也无济于事,好在油纸伞这种东西是必备之物。
来到程府大门,她将信交予门口侍卫,其中一个侍卫看过信后,便带她进去了。
她仔细地观察了这两个侍卫,发现并不是上次来时的那两位。
她安静地跟在那侍卫身后,从大门往左侧,穿过檐廊,来到一处花园,绕了花园半圈,又穿过假山,最后过了一间厅堂,来到一处空旷之地,此处种了许多竹子,旁边有一座重檐亭,那里面有四个人正在相互交谈。
那侍卫将她带到后,便说:“程先生有事,暂请公子先去那亭子里等候。”
“多谢。”
侍卫走后,她缓缓走过去,那亭中四个人目光也转到她身上,还没上台阶,其中一人便迎了上来,作揖道:“我朝真可谓是人才辈出啊,看起来,这位公子,你还未行冠礼吧?”
谢旻回礼,笑道:“谢旻,湖广江中人,年十六。”
众人惊叹,十六岁便被选中想必一定是才华卓然,另外三人也围了上来,最先打招呼那人示意将名字写上,她这才发现那纸上已写了四个人名。
她提笔沾墨,写下谢旻二字,这时,一个长衫儒生作揖道:“许令,字怀隅,山西朔州人,年二十二。”
她连忙回礼。
“袁斐,字浣山,京师,年十八。”
“赵衷,字不言,和州人,年二十三。”
“江晖,字照灵,江西临江人,年二十八。”
她皆一一作揖回礼。
袁浣山上下打量了她一番,问道:“谢兄你怎的看起来如此狼狈?”
谢旻笑道:“方才来的路上淋了雨,不妨事。”
袁浣山点头,又问:“谢小兄弟,现下是何身份?”
谢旻疑惑,不理解他口中的“身份”是何意,许怀隅笑着解释道:“这身份之意便是问你,是秀才出身,还是举人?亦或其他?我们四人之中,袁兄秀才出身,我同赵兄还有江兄皆是举人出身。”
一听这话,她心中有些羞愧,只能如实回答道:“不瞒各位,我现下还未参加过科考,自然也没什么身份。”
其他四人听后先是一怔,随后安慰她无事。
江照灵在五人之中年纪最大,自然也是稳重之辈,他一边捋着胡须一边拍了拍谢旻肩膀,道:“你这个年纪写出的文章能被程老看中,可见不一般,前途定然不可限量。”
其他三人应声附和。
谢旻笑称:“晚辈以后还有许多要同四位指教的地方,望前辈们不吝赐教。”
“那是自然,相互指教。”
袁浣山也才十八岁,不似寻常读书人的姿态,他性子好动,谢旻在这四人里俨然是个少年身姿,因那身衣服显得稳重了些,但也足足矮了他一个脑袋,他仗着年纪与身高优势便架着谢旻问东问西。
谢旻汗颜,却又不好婉拒,灵机一动道:“还有一人尚未过来。”
众人这才想起来,还有一个人。
眼见袁浣山注意力被分散开了,谢旻不动声色地从他肩下退去,刚转身,便见远处檐廊下走来一人。
谢旻定睛一看,瞳孔微微放大,最后一个人,怎么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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