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邮局回去的时候正好傍晚, 天边红日落下, 余晖似火烧, 为墨青色天际勾画出一条浅显的线,与地平线下的热闹泾渭分明。xiashucom
火锅店里里外外热火朝天, 室内座无虚席,一锅锅飘着牛油花椒的红油火锅沸腾着,薄如玫瑰花瓣的肉片飞舞其间。程蒙停了车, 拉开车门跳下,正要进火锅店里, 这时火锅店迎面走出一群人。
“百闻不如一见, 俞总可真海量!”
“那当然,您可见过俞总在酒桌上出过丑?”
“那倒是了,俞总在商场上说一不二, 在酒桌上千杯不倒……”
恭维的话语间, 俞明川一群人簇拥着走了出来。他的身材比其他人高出了半个头,站在哪里都是绝对的中心。今天他穿的是一身黑色英伦细条纹外套,三粒铆钉剪裁, 内衬是白色衬衣和白色斜条纹领带,肩宽腰长, 挺拔得像杂志封面上走下来的模特,如果不是其他人争先起哄着俞明川的好酒量, 此时他这双清醒、清亮的眼睛里,当真看不出一丝一毫的醉意。
“宋总,宋总您小心点呀!”突然一个圆滚滚的中年男人, 从台阶上一步三晃地摔了下来。幸好跟着他的小个子秘书是个机灵人,在台阶下接了一把,没让这位宋总摔个狗啃屎。
宋总看起来年纪比俞明川大了两轮,年龄约莫在五十岁左右,五短身材,穿着一身宝蓝色肥大的竖条纹西装,上好的材料却被满身肥肉挤得变了形,鼓起来的啤酒肚将腰带拱到了肚脐眼之上,显眼的耀武扬威着硕大的LV品牌标志,脚上是一双笨拙的黑色方头皮鞋,重重地踩着台阶下来。
他两眼迷蒙地瞪着俞明川看着,然后猛地向俞明川扑了过去,两手抓上俞明川的衣领,喷着满口酒气歇斯底里地大喊:“你这个切开黑的小赤佬,小兔崽子,臭小子,你抢老子的生意,你抢老子的地盘,你害得老子好惨!老子是不会放过你的!”
在场人,大气不敢出。
宋总跟俞总不对盘,这在公司是公开的秘密。
自从俞明川这不知从哪儿杀出来的年轻人空降在区域副总的位置上,他们下面的人谁也不服气。他们只有一个问题——
凭什么?他俞明川凭什么?
但这个疑问不出一年便被事实一巴掌打明白了。
凭什么?
凭本事。
俞明川是难以置信的优秀。他有属于这个年龄的果敢和不走寻常路,还有不属于这个年龄的沉着和运筹帷幄。他一眼便看中了中部区域这块未曾开垦的□□,大胆开拓进取,一夜之间触角遍布中部几大重要城市,形成中部地区的第一个战略性支点,迅速了站稳脚跟。
此外,他给公司赚了很多钱……非常非常多的钱……
这对宋总而言无疑是一个巨大的威胁。他年龄大了,上升的渠道在他眼前闭合了,他已经碰到了天花板,再往后只有向下滑这条路,如果没有俞明川,或许他还能再往上爬几步路,混到退休也算功臣身退。可俞明川的突然出现,就是他身边放了一只□□,就是在他头顶悬了一把宝剑,凸显着他的无能和愚蠢,他无法忍受俞明川这么年轻的一个混小子,有朝一日也能爬到了他的头顶上耀武扬威。
他真的不甘心。
宋总发狠地瞪着俞明川,豁嘴喷着酒气,满口胡言乱语,大骂俞明川不是东西,冷血、缺乏仁义道德、没有良心。
俞明川眼色寒了下去,他冷着脸,一根一根地将宋总粗短的五指掰开,然后整了整衣领,似笑非笑地说:“看来宋总今天是真的喝多了。”
“我没喝多!”宋总大喊大叫:“俞明川,你这龟孙儿就只认得钱,不认得仁义道德!我告诉你,我宋正业可比你多混好几十年,我当年给博远打江山的时候,你还不知道在哪儿穿开裆裤玩蛋儿呢!今天我白送你俞明川一句话,你别看你现在风光,你等着吧——你心这么黑,手这么狠,到时候你死都不知道怎么死!”
俞明川厌恶地抬了抬下颚,立刻有人将宋总从俞明川身上剥了下来,然后将浑身酒臭,神志不清的中年男人塞进了一辆专车里。专车司机是俞明川的人,他从后视镜里看俞明川的脸色,俞明川一眨眼,便立刻将车开走。
“哈,今天大家可都喝多啦!”俞明川身边的人出来打圆场。
“这天也不早了,大家都先回去吧。”
“是是,哈宋总酒量真的不行呀,比不上我们俞总海量……”
这场闹剧终于捱了过去,其他人不敢再多掺和,跟俞明川匆匆告别各自回去。魏晓伟将俞明川的车开了过来,他将车停在俞明川面前,要下来给俞明川开车门,“俞总……”
俞明川静静地站在原地,他背挺直,捏了捏眉心,疲惫地瞥了一眼时间,却说:“很晚了,你先回去吧。”
“可您怎么回去呢?”魏晓伟关心道。
俞明川一笑,说:“不远,我醒酒。”
“俞总您……”
俞明川说:“你开车回去吧,你家住得远。”
将魏晓伟打发走后,俞明川安静地走进了晚风里。
他站在街灯旁燃了一根烟,指缝间袅袅烟气升了起来,一直钻进了暖橘色的灯泡里。
*
程蒙远远看着,正盘算是否要去同俞明川打声招呼,突然这像松树一样高大坚毅的背影晃了晃,踉踉跄跄地一头扑在了一旁的垃圾桶上。
程蒙慌了神,她连忙向俞明川跑了过去。
她将手放在俞明川的背上,俞明川的后背立刻绷直了,他冷冰冰地说:“走开。”
“俞明川……”程蒙被俞明川骇得不轻,她缩回手,不知所措地喃喃低语:“俞明川你,你喝多了。”
俞明川朦胧的眼眸瞬地放大,继而变得清明——“你……”
在这里碰见她不该意外,毕竟这本就是程蒙的地盘,她是这儿的“小老板娘”。不可否认,来这里吃饭他不是没有期待,只是没想到今天真的是他的幸运日。
“对不起,”俞明川说:“我不知道是你。”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手指按压眉心,胃部汹涌的恶心感依旧压不住。他的胃不大好,这是在美国过度劳累落下的病根,今晚三杯高浓度白酒下毒,血液里的酒精含量急剧上升,胃部更是不堪重负,一阵阵绞痛绝不轻饶他。
“你到底是喝了多少?”程蒙叹着气,再次将手放在俞明川的背脊上,轻轻地上下安抚为俞明川顺气。。
俞明川僵直地后背渐渐变得柔和,他闭了闭眼睛。老实说,他也记不得自己喝了多少。只记得一进门,宋正业便拧开一瓶白酒,敦敦地倒进红酒杯里,倒了个九分满,皮笑肉不笑地塞进他手里去——
“我们俞总,是喝了洋墨水,留了洋回来的,我们中国酒桌上的规矩当然是不晓得,咱们这儿讲的是:感情深,一口闷;感情浅,舔一舔;感情厚,喝不够;感情薄,喝不着;感情铁,喝出血。小俞,咱俩感情谁跟谁?这酒你喝多少?”再然后,便是喝了红的喝啤的,喝了啤的喝黄的,喝了黄的喝白的。
他知道宋正业在整他。他从不怯谁,宋正业要喝,他便陪着他喝。但他也从不做吃亏的买卖,宋正业给他灌了多少,他被给宋正业灌了多少,悉数奉还。
他是将俞明川灌了,但自己也是半点便宜没赚到,宋正业毕竟是一把年纪,年轻的时候尚且能拼一把,现在,脂肪肝、胆固醇、高血脂,这些字眼开始频繁地出现在他的体检报告里,今晚回去了,指不定要胃穿孔连夜进医院遭罪。
酒精的晕眩和胃部的痉挛突然同时发作,俞明川一阵天旋地转,他只觉得,后背上的手太软了,像一块飘在半空中的棉花糖。他两手费力的撑在垃圾桶旁,抬起头,低声说:“帮我买一瓶水。”
“好,好。”程蒙连忙道,“你等我一下,我马上回来。”
她冲刺似的向火锅店里跑,没进门就冲服务生大喊:“给我一瓶水!给我一瓶水!”
“您,您要什么水?”火锅店里的人都认得程蒙,说:“酸梅汤可以吗?”
“不要,要矿泉水,或者温水!”
服务生给了她两瓶矿泉水,程蒙提着水便往回跑,恨不得马上将水递到俞明川手里。
可跑到了室外,她的双脚却像是在地上生了根,一步也不敢上前。
她看见俞明川趴在垃圾桶上,他的后背弯了下去,挺括刮亮的西装肩颈的部位也叠出了微小的折痕,他狼狈至极地趴在在垃圾桶上呕吐,喉咙间呕吐后低低的呜咽声像是受伤的野兽在夜晚独自舔舐伤痕。
这是程蒙从未有机会接近,看到过的一面——关闭了聚光灯,洗掉了脸谱,真实的毫无伪装的倦怠和疲惫。
原来哪儿有什么铁打的人?就算是俞明川也不过是肉.体凡胎,只要是人,就会痛,就会累,就会这么颓然得一蹶不振。
程蒙突然明白为什么俞明川要她去买水,他要赶她离开,不让她看到自己脆弱的一面。
她两手抱着水,站在阴影里看着俞明川,一直等到俞明川再次站直身,再次笔直得像一棵伟岸地松树。
程蒙从阴影里走了出来,她装作什么也没有发生一样快步向俞明川走了过去,她举起手里的水,“我要到水了。”
“谢谢。”俞明川接过去漱了口,又喝了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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