粉尘徐徐消散,周身鬼气纵横四射的范无咎脚步缓慢,每踏出一步,在地上拖行的勾魂锁就会发出叮叮当当的清脆声响。
帝静梵顿时眯起了眼,真不愧是地府公职人员,同样是鬼,这一身正气可不是开玩笑的,连她的灵魂都有点震颤。
没等她有所动作,范无咎旁边全身紫气缭绕的人突然笑了起来,隔着老远,未见其人已闻其声——
“那当然是死罪,抓起来再关上一千年!”
熟悉的声音、熟悉的欠揍腔调。
白云山!
太快了!
帝静梵眉头一皱,不论是调查组还是地府,这些人的动作简直快得不可思议!
就算白云山所在的队伍这一周在汤城居隔壁区巡逻,发现阿秀现身后第一时间赶到这里也不可能这么快,这里面一定有她没注意的细节。
帝静梵边琢磨,边面无表情地捏紧了阿秀衣领,片刻,她转头看向身旁表情一刹那冷冽起来的阿秀。
只见阿秀已经放弃了挣扎,却低垂着头,眼波闪动剧烈,像是安慰自己那般,一字一句强调:“我、才、不、需、要、忏、悔……”
紧接着她突然抬起头,用莫佑乾的眼睛直视着帝静梵,并压低了声音:“不管你是谁,总之我没时间陪你演戏了,我要走了。”
一缕充满躁动意味的黑气布满莫佑乾的瞳孔,随即一股极为强烈的阴煞之气从身体周围爆开。
阿秀即将暴动了。
【不甘】、【不服】与最浓郁的【怨恨】纠缠不休,帝静梵嗅到了美味食物的味道,不由自主拱了拱鼻尖。
“还挺香……”她作出吸食的动作,吸干净所有情绪后,随即狠狠一掌拍在莫佑乾后脑勺上:“跟别人装装就算了,在我面前装什么?”
“……嘶。”
阿秀眼中黑气一瞬间回缩,宛如一句梗在喉口的脏话怎么也说不出来,她捧着脑袋,耳朵耷拉,哀怨地嘟囔:“喂喂,给点面子好吗!”
帝静梵根本懒得理她,视线朝试图冲破障术的越敏几人斜觑过去,见门前烟也即将散去,她没有任何犹豫,直接摘下腕间佛珠往空中丢去。
地府的人不好随便杀,只能先困住再说。
紧接着,她揪起阿秀,念咒追随寻踪术的白烟方向,然后撕开一道涟漪水镜冲了进去。
没人看见,水镜合拢的这一瞬,佛珠脱离旋飞于半空,随后停留在北斗七星的方位疯狂旋转起来,几道黑色粗壮的光落下来,形成一道包围圈,将别墅完全笼罩。
也就是这一刻,范无咎和白云山恰好踏入了包围圈。
甫一踏入,两人顿时感觉自己好像分别来到了一片茫茫无边际的虚无世界,水波在鞋底荡漾,头顶冷月悬挂,七颗明亮而耀眼的星球铺满黑色天空,触手难及。
他们如同神秘宇宙里最微小的尘埃,孤零零地站在水波之上,四周无人无声,一片寂静。
范无咎左右环顾一圈,脸色瞬间变了。
掌心拖拽的勾魂锁自动缠上手腕,他目不转睛盯着头顶巨大的星球,许久,才近乎低喃道:“星阵……”
“竟然是传说中能困死仙神的星阵之术……这怎么可能……”
时代发展至今,科技在发展,文化与信仰却在慢慢湮灭,玄门道法中有太多传承已经被历史吞没在长河,有些是因为太过黑暗而被禁止、有些则是没有传承人逐渐消失,还有一些就如这星阵之术一般,纯粹是因为已经无人能做到所以失传了。
星阵,顾名思义就是引星为阵,可要引动星辰之力实在太过匪夷所思,所以这玩意如今可能只有昆仑那帮残仙才会。
不用想,今日在这座别墅的所有人都被困在了星阵之中。
“白道友?”范无咎尝试呼唤了一下白云山,回应他的是阵阵空旷回音。
他又试图甩出勾魂锁攻击天际,然而下一秒数道黑光宛如神降奇迹,唰唰唰——
接连数道破空声,范无咎大惊失色甩起锁链抵挡,却根本毫无抵抗之力!
那些黑光精准又凛冽地将他插成了一只刺猬。
范无咎猛地吐出一口血,狼狈地跪倒在地,只听这片虚无天地中响起了一道冷静而充满警告的女声:
“小范同志,劳烦安安分分呆上十分钟,再动真的插死你哦。”
小范同志:“……”
“??”范无咎眼一瞪,甚至觉得要不是自己心态够稳,恐怕现在已经心梗而死了。
虽然的确许久没去昆仑,可昆仑什么时候出过这么嚣张的混账了啊?!可恶,他连手都还没出就被困了,他不要面子吗!
……
玩月戏楼。
锵锵锵——锵锵锵——
这座可以容纳将近千人的戏楼里回荡着铜锣震撼人心的撞击声,戏台左侧三四个纸人正在吹啦弹奏唱,快板和二胡节奏强烈的声音嘈切交错,台下纸人观众成群,黑如圆点的木讷眼睛齐刷刷盯着台中央。
他们在听唱戏。
而台中央,前方白衣蓝裙的女人水袖连环三甩,长长的袖子搭在腕间,她作哭泣状,语调哀婉地唱起:
“可怜他初为官定远小县,可怜他审乌盆又被人参,可怜他铡驸马险先遭难……”
唱到一半的探阴山忽然戛然而止。
一颗滚烫的眼泪氤湿了水袖,紧接着,女人夹紧嗓子,用更加尖细的声音唱完了这一段。
随即,女人扑向了台中央的囚笼,她那只爆裂的左眼垂在栏杆中间,另外一只血红的右眼转了转,缓缓对上了囚笼中林彬恐惧的双眼。
“林彬,你知道《探阴山》讲的是什么吗?”她仍旧夹着嗓子,语气却十分温柔。
林彬早就吓尿了,他抖如筛子,抱紧双腿缩在角落里,无论有多拼命想挪开眼神,然而下一秒对方始终会出现在眼前。
循环往复几次后,他彻底陷入疯狂,歇斯底里抓挠着头发,喃喃重复道:“不知道、我不知道……杨、杨苑,你放过我吧。”
“没关系,我告诉你。”杨苑笑了起来,浓妆艳抹的面部一阴一阳,右脸完好,左脸却紧绷得像是被滚烫的热水烫烂过后腐烂的样子。
而那颗摇摇欲坠的左眼珠,肿胀充血,显然是重物猛击所形成。
“柳金蝉元夜观灯,被无赖李保引诱回家逼婚,她不从所以被吊死了。书生颜查散发现李保是凶手,但知县江万里却将其绞死,直到颜查散的仆人状告包拯,包拯亲下阴曹地府查案,最终发现是判官徇私枉法,为袒护李保才改了生死簿。”
说完,杨苑惨白的双手慢慢抚上了栏杆,她直勾勾盯着林彬,惨淡一笑:“这真是一个很现实的故事,对吗?”
“有背景有靠山的人,就是杀人犯法都能逍遥法外。如果不是仆人和包拯,恐怕柳金蝉和颜查散就彻底冤死了。”
“这座戏楼是全晋城最大的戏楼,我一毕业就在这里了,柳金蝉这个角色我唱得最好,我曾在这里唱了几千遍戏文……”杨苑弯弯长长的细眉拧了起来,无可奈何地说:“可我从来没想过我会成为柳金蝉。”
“但我杨苑,一定不会只做柳金蝉。”
在林彬惊恐的目光中,杨苑抹干净脸上的泪水,虽然妆花了一片,她却昂首挺胸地站了起来,一身白衣蓝裙从头到脚变成了一套威风凛凛的刀马旦戏服。
她甩着红缨长枪,急速后退:“既然这世上没有包拯,那我自己做。”
一句誓言般的话说完,杨苑甩枪前刺,整个人连续旋转起来,同时,她又唱起了一曲改过的探阴山:
“可怜他一生平庸无能力,可怜他奔走相告又被拦,可怜他蒙受无辜牢狱之灾……”
“一阵阵阴风起甚是悲惨,那就是受罪处名叫阴山,杨苑我决不入那阴山,今偏要学包拯入虎穴龙潭,偏要还一个公道!”
红缨枪耍得虎虎生风,林彬只觉得眼花缭乱,大脑莫名开始变得混乱,因恐惧而颤抖的视线里逐渐出现了一幅幅诡谲的画面。
迪斯科球闪烁的会所包厢、摔碎的酒瓶与带血的桌角、躺在满地狼藉中死不瞑目的杨苑……还有被扯成碎布条的黑色蕾丝内衣。
“林彬。”灰色西装的男人双腿交叠,高贵俊美宛如精英贵族,他懒洋洋吸了口雪茄,随即沉静地微笑:“你送的礼物很好玩。”
他这样平静地说。
“很好玩、好玩、玩……”冰冷的话语在林彬耳边被无限拉长,他终于像是惊醒一般,火急火燎扑向栏杆,冲杨苑大喊:“你别杀我,我可以帮你!我真的可以帮你!”
“你要公道是吗?我给你,我叫人把石生放出来,我去自首,我一定会告诉警察是谁杀……”
“晚了!”
红缨枪如威猛长龙,横空一挑,从栏杆中穿过直戳向林彬下巴,杨苑顶着这张丑陋又可怕的面孔,坚决地说:“等阿秀姐帮我把人带来,你、们、都、要、死。”
……
台下。
“这姑娘很有志气。”早就到这里的帝静梵混在纸人中,左手像提溜小鸡仔一样提着阿秀的魂体,右手捧了块瓜,炫了口后认认真真地点评:“戏也唱得不错,就是动静会不会太大了点?”
她环顾四周,透过所有木讷纸人的脸看到了现实中被迷惑的观众。
大白天复仇不被抓才怪,老鼠都知道晚上打洞呢!
阿秀:“……”
现在是说这个的时候吗?
阿秀特别心累,在心里第一千八百次后悔跟黑月组织跑出地狱后,最终还是老老实实地解释道:“自从像我们这样的鬼逃出地狱后,地府加多了在人间巡逻的队伍,杨苑怨气又深,如果不尽快报仇,她很快被抓回地府。”
这不是最主要的原因。
最重要的原因是……阿秀小心翼翼看了眼认真看戏的帝静梵,试探性地说:“因为石生马上要死了。”
帝静梵动作一顿:“石生是谁?”
“杨苑的男朋友。”
“杨苑不是和林彬是男女朋友?”她有些困惑,闵清流这丫给的信息不太对啊。
阿秀顿时气愤地啐了一口:“怎么可能,杨苑和石生高中就谈了,一个学戏曲,石生学的则是编导,两人穷归穷但日子过得可好了!后来杨苑被星探看中参加综艺,谁知道就被林彬看上了。”
“……”帝静梵忽然觉得自己都能猜到后续了。
毕竟美貌有时候能获得优待,有时候也是一种充满毁灭性的武器。
她缓缓吐出两个字:“继续。”
阿秀语速极快地说了下去:“林彬大张旗鼓追求杨苑,逢人就说这是他女人,还甩了石生一笔钱让他滚蛋。娱乐圈嘛,久而久之大家都认为她是他女朋友。杨苑没答应这个崽种,但她和石生也吵架了暂时分手了。前段时间林彬带了一个叫傅元深的人来这里看杨苑唱戏,晚上杨苑就……”
说到这里,阿秀语气愈发低迷不振。
许久,她说:“她就被杀了。”
帝静梵眉头一挑,仔细端详片刻阿秀的表情后,漫不经心地问了一句:“你倒是热心肠,在地狱关了那么久好不容易跑出来,不逃去天涯海角,留在这里帮她干什么?”
阿秀双手绞弄着破破烂烂的红衣,一言不发。
正当她以为阿秀不会解释的时候,她站起身准备行动,衣角却被轻轻地扯住了。
帝静梵自上而下俯视下去,只见阿秀的眼很明亮很黑,这次仔细看,才发现这身红衣其实是一套嫁衣,镶金丝绣凤凰,阔绰大气。但这红,衬得这张秀气婉约的面庞上流露出了一缕从未见过的哀伤。
“虽然我是很想吃她涨修为啦,但我更不想见到另一个我。如果我不帮她,石生一死,她会彻底变成怨鬼。之后呢?是到处杀人,然后跟我一样在不见天日的地狱里煎熬吗?她的结局不应该是这样。”
“或者说……”她鼓起勇气,十分坚定地对帝静梵说:“我觉得只有复仇才能让她开心,可能你会觉得是错了,但我认为是对的。”
阿秀心想,这世上总有条条框框放过一些特权阶层的人,那么这时候一命换一命的荒谬理论才显得有意义。
“……”
帝静梵注视着阿秀,忽然回想起范无咎出场那句话——【李秀娥,明朝李氏之女,曾杀全族与无辜男子,共夺一百七十一条冤魂。】
那种封建时代里的一个弱女子,是有怎么样的憎恨与怨念才会变身成杀人狂魔呢?
沉默半晌,帝静梵又问:“石生为什么马上会死?”
说起这个阿秀就来气,登时叉腰破口大骂:“他们这些狗东西打算把杨苑的死甩给石生,傅元深身边有个玄师,这两天准备对他动手,然后搞出自裁的假象!”
……还真猜对了。
帝静梵无声翻了个白眼,果然就是探阴山的复刻版。
思考一会,她冷漠地拂开了阿秀的手:“走吧。”
阿秀不太清楚帝静梵究竟是谁,她杀人魔都当了,从前在地狱也是一方霸王,从没对人客客气气过,可她打心里怕她。
一听这话,她立刻想起帝静梵正在伪装调查组玄师,内心不免有些紧张:“去哪?你要抓杨苑吗?”
帝静梵懒得解释,言简意赅:“抓傅元深,给杨苑玩玩。”
阿秀:“……?”
直到涟漪水镜再次拉开,阿秀目光追随过去,瞳底映出了帝静梵修长冷峻的背影,她眼睛倏然一亮:“好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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