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柱消散，陈清远感觉到身体被一股强大的力量牵引着，从地狱那令人窒息的铅灰色空间，猛地拽入了另一种全然不同的维度。

空气不再冰冷，带着一股熟悉的、干燥的尘土气息。没有硫磺味，没有腐朽味。他能感觉到微弱的风拂过脸颊，能听到远处隐约传来的城市喧嚣。

他站在一条熟悉的走廊里。米黄色的墙壁，有些磨损的木地板，门口贴着褪色的对联。这是他们租住的小公寓的楼道。

成功了。

他回来了。

被压抑许久的渴望如野草般疯长，瞬间淹没了他。

他的爱人。

他拼尽全力，收集了100个亡魂，只为了这一个小时，回到阳间，找到他，告诉他，他没事，他会好好的。

他知道他的爱人很脆弱，如果知道他死了，一定会崩溃，他要回去安抚他，鼓励他，让他好好活下去。

这是他作为引魂使者74唯一的执念。

他迫不及待地掏出钥匙，插进锁孔。钥匙转动，发出清脆的“咔哒”声。

门开了。

他踏进公寓的那一刻——

一股混合着阳光、书本、还有苏木身上特有的、淡淡的皂角香气扑面而来。

他看到了。

客厅里，半旧的沙发上搭着一条眼熟的毯子，书桌上，一摞专业书旁还放着一支笔，笔帽没盖严实。墙上，是他亲手贴上去的电影海报和他们的拍立得照片，阳台上的绿萝郁郁葱葱。

一切都那么熟悉，那么真实。

就在这一刻，两段截然不同的记忆洪流狠狠撞在一起。

作为引魂使者74，记忆是冰冷的地狱和无尽的任务。他记得亡魂S743痛苦的哀求，绝望的眼泪，记得他紧抓自己的手喊着：“别回去！你会痛苦！你知不知道你要找的爱人是谁？！”也记得自己如何冷漠地拒绝，如何厌恶地转身……

同时涌现的，还有他作为陈清远的过往：与苏木的相遇相爱，每一个日夜的相伴。苏木可爱的别扭，他纵容的小脾气，共同的未来蓝图，那个生日，那把钥匙，去看极光的承诺……最后定格的画面，是他自己倒在血泊中，身中数刀。

记忆碎片里，既有他身为人类时对苏木的爱，也有他沦为使者后对苏木的冷漠；既有苏木对他的深情依赖，也有苏木在地狱中对他绝望的呼喊。

那一刻，剧痛贯穿了陈清远的心脏，像被无形的力量撕开。

他终于明白了。

那个他拼了命要回到阳间来安抚、来拯救的“爱人”，不是活在阳间因他死亡而痛苦的苏木。

而是那个已经死去了，自杀下了地狱，就在他身边苦苦哀求，却被他亲手推开的……亡魂S743。

那个他视为执念，要回去寻找的“爱人”，就是那个在地狱里被他视为“干扰者”，被他用最冰冷的语言伤害的苏木！

那一刻，陈清远的心脏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然后被生生撕裂。

剧痛，无法呼吸的剧痛，从胸腔炸开，蔓延至四肢百骸。

他猛地跪倒在地，双手捂住脸，发出了一声压抑至极的哀嚎。

“苏木……”他的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是我……是我……”

他想起来了。

全部都想起来了。

苏木为什么会死。

苏木为什么会在地狱。

苏木为什么会用那种绝望的眼神看着他，哀求他别回去。

苏木怕的，不是他回阳间看到自己的痛苦，而是怕他恢复记忆、想起一切时，才惊觉他最爱的人已经死了——死于失去他的绝望，死于自杀，魂落地域，最终却被恢复神智前的自己亲手推开！

苏木宁愿自己一个人承受在地狱里被遗忘的痛苦，也不想让他承受记起一切后的绝望。

他以为自己在拯救爱人，却原来一直在伤害他。

他以为自己的执念是回去安抚爱人，却原来他的执念，只是他脑海中残存的、关于苏木的爱和约定，而他要找的人，一直就在他身边，被他亲手推入了更深的痛苦。

他跪在地上，眼泪无法控制地涌出，滚烫的泪水砸在地板上，也灼烧着他的五脏六腑，痛彻魂魄。

阳间的空气，曾经是他拼命渴望的。现在，却像最锋利的刀子，割裂着他的每一寸神经。

他只有一小时。

一个小时前，他带着满心的希望和执着，以为自己是去拯救爱人。

一个小时后，他将带着满心的绝望和悔恨，回到地狱，再次被抹去记忆，变回那个冷漠的引魂使者74。

而苏木呢？那个被他推开的苏木，还在地狱里，承受着被他遗忘的痛苦，也许还以为自己回去后，会找到一个活着的他，然后更加绝望。

他想冲回地狱！想立刻回到苏木身边！想告诉他自己记起来了！想抱抱他，告诉他对不起，告诉他自己有多爱他，告诉他别再痛苦了。

可是，他只有一小时。

这一个小时，他能做什么？

他看着墙上他们的合影，照片里苏木笑得那么开心，眼睛弯弯的，像月牙，那是他亲手拍的。

他走到书桌前，拿起苏木的笔，冰凉的笔杆贴着指尖，像是有苏木残留的温度。

他走到阳台，摸了摸那盆绿萝的叶子，这是苏木最喜欢的植物。

每一个细节，都像一把钝刀，在他心上反复切割。

他回来了，可苏木不在了。

他记起来了，可他只有一小时。

他知道苏木在地狱，可他现在回不去。

即使回去了，时间到了，他又会忘记。

这一个小时，不是团聚，不是救赎，而是最极致的折磨。

相爱却不相识，相爱却被遗忘。

而现在，是相爱相知，却咫尺天涯，且注定再次遗忘。

他能感觉到时间在一分一秒地流逝。

阳间的规则，地狱的契约，不容更改。

他想给苏木留点什么，想做点什么，可是他知道什么都没用，无论他做什么，苏木都无法知道，而他自己，也会很快忘记。

灭顶的绝望感攥住了他，窒息般涌来，远超他在地狱所受的任何折磨。

他能想象苏木在地狱里，看着他消失在光柱里时的样子。

那种被抛弃、被否定的眼神，像一把刀，现在狠狠地插在他自己的心上。

地狱里苏木的哀求言犹在耳，那时他只觉厌烦，真相大白，却太迟了。

回不去了，就算回去，苏木已死，他的冷漠已成事实，而遗忘的宿命近在眼前。

他颓然地坐在沙发上，抱着头，身体因为巨大的痛苦而颤抖。

一个小时，太短了，短到他连好好哀悼一下，好好崩溃一下的时间都没有。

他能感觉到，那种属于引魂使者74的冰冷和淡漠，正在试图重新覆盖他作为陈清远的记忆。

他拼命地想抓住那些关于苏木的温暖回忆，想记住苏木在地狱里的样子，想记住这份刻骨铭心的痛苦和后悔。

可是，那股力量太强大了。

时间到了。

公寓里，熟悉的角落里，一道光柱再次出现，比来时更加耀眼，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拉扯力。

陈清远知道，他必须回去了。

他最后看了一眼这个承载了他们所有美好回忆的家，然后，他站起身，脚步沉重地走向光柱。

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每一步，都感觉关于苏木的记忆在被一点点抽离。

他想喊苏木的名字，想说“我爱你”，但声音卡在喉咙里，发不出来。

他踏入光柱。

阳间的空气被地狱的寒冷取代。脑海中那些鲜活的记忆，像被橡皮擦擦过一样，开始模糊，褪色。

苏木绝望的哭声，他手上的戒指，那些甜蜜的过往……都迅速地远去。

他变回了引魂使者74。

冷漠，高效，只专注于任务。

他依稀记得自己去阳间完成了一个小时的任务，是为了一个“执念”。

他的执念是什么？

哦，对了。

是找到他的爱人，然后带他去一个很远很美的地方，看极光。

他摸了摸左手无名指上的戒指，那枚戒指在地狱昏暗的光线下，依然闪烁着冰冷的光芒。

他的爱人在哪里呢？

他不知道，他只知道，他要继续收集亡魂，直到下一次获得回阳间的机会。

而地狱的某个角落里，苏木蜷缩在冰冷的岩石上，依然沉浸在被抛弃的绝望和痛苦中。

他们相爱，他们都下了地狱。

他们算咫尺相伴，但终究不算在一起。

地狱的风，凄厉地呼啸着。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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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归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