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怨婴村(八)

她穿着素净的对襟褂子,是旧时大户人家千金太太的模样,头发一丝不苟的盘着,上面没有点缀珠翠,整个人却端庄祥和。

她的目光慢慢的往下落,最终定格在翟小溪与白祤怀里的“孩子”身上。

白祤微微侧身,动作像极了护着自己妻儿的男人,并不畏惧的与女鬼对峙。

女鬼垂眸,嘴角勾出了一个极为清浅的苦笑。

她的脚下,是死去的产鬼的皮囊,那皮囊像是被鸡血石融化了一般,血水汩汩的顺着地砖缝隙四处流去,又渐渐的隐没不见。

无根无踪。

女鬼定定的看向了翟小溪,她的瞳孔很漂亮,月光下透着一股清亮的美,温柔深厚,再无一点凄厉的惨状亦或者是怨念的杂质。

翟小溪宛若全身被封冻住了一样,情不自禁的仰着头凝着那双眼睛,无法动弹手脚更无法转移视线……

周身一点点的发冷发沉,像是有一双看不见的手拖拽着往地心沉去,又蓦然往上一提,透了一口气——

她的面前,变成了一座秋天的庭院。

庭院的设计与翟小溪白祤所看到的江氏生前住的宅院很像,但是亭台楼阁的布置更为精致,没有任何破败的痕迹。

即便到了秋日,院子里长的木芙蓉、美人樱与桂花依然郁郁葱葱,馥郁飘香。

翟小溪看到自己低头在扫着落叶,直起身子来的一瞬间门口跑进来一个人——那是,年轻版的管家。

管家递来了一封书信,翟小溪看到自己颤着手打开,她的右手的食指上戴着一枚松绿色的宝石戒指。

信写的很是潦草,她几乎是两三眼就看完了,紧接着激动的眼泪便落在了信纸上,氤氲开了那上面最后一行字——吾妻阿云。

对着镜子,她一遍一遍整理着自己的妆容。红唇皓齿,眉眼间风情万种又有着阅世后的果敢,混合成了一张极有魅力的女人的脸。

梳妆台上放着一张老旧的照片。发黄的相纸上是她与殷绍肩并肩的合影。

她风华绝代,他意气风发,一对璧人。

他唯一一次带着自己去风城,就去拍了这张照。她害怕那闪光,他告诉她,城里结婚都这样,这是相机,不是妖怪。

他在一家即将关张大吉的古董店里用一块大洋给她寻了一枚戒指。

他捧着她的手,亲手给她戴上。

“阿云,若我殷绍有天成了器,我给你把这戒指换成金的,把这橄榄石换成祖母绿!”

她笑红了眼眶,摇头说,她只求她平平安安的回来。

丫鬟早晨拔掉了她第一根白发,她心里又慌又怕,用头油细细篦着发丝。

门口传来了马车的喧嚣,她迫不及待起身,透过窗棂,她看到了年少的爱人风尘仆仆的归来。

他胖了些,圆润的脸上依然挂着笑意。

他的身后,是三个年轻洋气的女人。

每一位的手指上都缀满了不同颜色的宝石。

桂花油被她打翻,弄脏了梳妆台上所有的簪花珠翠……

殷家的冬天从来没有这样的难熬过。

冷却的残羹剩饭,不间断的窃窃私语,若隐若现的暗色鬼影都成了她一个人的无间地狱。

嘈嘈切切的声音中她总能辨认出殷绍的脚步,可是几次门帘外匆匆一瞥,他看向自己的模样像是在瞪着一个仪态全无的疯婆娘。

男人的眼睛里毫无温度,装满了嫌弃,还有一丝淡淡的怜悯。

她要他的怜悯做什么?

疯、婆、娘。

孩子在蚕食她的生命力,她很明白这一点。可是这么多年来的执念早就根植在她的骨血之中,她不会放弃这个孩子。

百年之后,还有人跪在她坟前喊一声“阿妈”,她这无声无息不值得的一生也算是有了一个交代。

不管是男是女,都是她的命根子。

她定当用自己的性命护住。

那晚上的风刺骨的疼。

弄婆说是出去取水便不见了踪影。

丫鬟、仆人、管家都不见了踪影。她的宅子成了一座荒废的墓冢。

红色的灯笼之下,血水汇成了湖泊,浸湿了她的床铺以及她放在枕边,亲手缝制给娃娃的小衣裳。

无助、绝望与疼痛席卷而来,所有的骨头都像是被打散再一根一根的硬生生的接上。

“阿绍,阿绍……孩子……孩子……”

她感知着腿间凝固成块的血液如同冰块再无法供给孩子与她自己的呼吸,阿云仰着头,瞳孔慢慢扩散到了边缘……

最后一口气咽下去之前,她瞥见了开着的木门外,四姨太掩饰不住的笑意与眼底彻骨的冰冷。

她要她死。

□□多容易与泥土合为一体,尸骨多容易被岁月风化,破碎的灵魂就有多容易堕落成魔。

她悠悠荡荡的飘忽在人间数载,亲眼看着她爱了一辈子的男人如何快速的忘了自己,像是翻书页一样把她这一段彻底丢弃,与别的女人继续欢爱生子。

执念成了诅咒,她用怨灵给自己重塑了灵体。

在重新获得神识的那一天,她听到了黑暗的深渊里有人在召唤她——猎杀一百位婴孩,换回自己孩子的元魂。

恶魔通红的眼睛在地狱一闪而过。

江巧云找到了复仇的目标。

她要成为,所有人的梦魇。

天亮时分,一个鹤发的老太太来殷家讨了一碗水喝。

殷家大大小小依然挤在堂屋里,不敢去看看大房院子里情况如何。

老太太笑眯眯的喝完了粥,说想要看看谭氏怀里的孩子。

谭氏见老太太慈眉善目没有坏心,就把如同一段木头般的婴儿递了过去。

老太太摸了摸孩子的脑门儿,趁谁也没注意,用藏在袖口的针扎了一下孩子露在襁褓外的脚趾。

一丝殷红的血渗了出来。

管家眼尖,一把捏住了老太太的手腕怒喝:“嘿!你这个老太太在做什么呢!”

就在此刻,那形同痴呆的婴孩突然在谭氏的怀里大声哭了起来。

起先那哭声很小,渐渐的越来越大声,孩子的脸也有了血色,憋红了不知道是饿了还是尿布湿了。

一众人目瞪口呆,再去看那个老太太,人已经不见了。

管家第一个冲去了大房的院子,正迎上了白祤搀扶着翟小溪走出来。

她身体沉的厉害,全身冷的发抖。

与女鬼四目相对的一瞬间,翟小溪竟然跌入了她前世的记忆之中,在不得已之中走马观花的看尽了江氏可悲可怜的一生。

“通灵。”白祤压低了声音在翟小溪耳边说道,“你需要一些时间恢复。”

翟小溪点点头,心脏在迟缓中恢复跳动,前一刻江氏怨气滔天带来的执念压的她喘不过气来,索性白祤在她身边,死死拦住了她想要拿起梳妆台上剪子刺向自己喉咙的行为。

被江氏前世记忆附着的翟小溪有那么一瞬间真切的体会到了她看到所爱之人带着三个女人回家时的孤独与无助。

她想自尽。

迎接两个人的是一屋子下跪的殷家人。

翟小溪和白祤均是一愣。

“活神仙!二位活神仙!!谢谢您救了我们殷家的孩子!!”

翟小溪往襁褓里看去,昨日看起来像是死胎的婴儿此刻面色红润,正缩在乳母的怀里大口大口的喝奶,看样子是饿坏了。

两个人没有占据功劳,而是把午夜至清晨之间发生的一切原原本本的告诉了殷绍一家。

这女娃命大,可能原本也是个福禄厚重的孩子,魂魄被江氏变幻成的厉鬼带走了一整天却硬生生没有被吞噬。

被翟小溪与白祤救出来以后,两个人护住了她完好的魂魄。

厉鬼驱散以后,他们收走了江氏的残魂,可是对这孩子发了难。

驱鬼可以,怎么让孩子的魂魄“物归原主”成了个大问题。

到了天擦亮,那老太太又出现了,直接取走了孩子的魂魄。想来是她借着喝粥的机会,接近了孩子的肉身,归还了魂魄。

肉身离魂七日内必定**,到时候就算翟小溪白祤把孩子从土庙里抱出来送回双亲身边也没了用。

“那老太太正是堪母娘娘。如果你们还有一点感恩之情,别再信那些旁门左道,侍奉守护了钴金村上千年的堪母娘娘才是正道。”

翟小溪喝了一口热水说道。

殷家人恍然大悟,连连称是。

“二位大仙是如何识别此人是堪母娘娘的?”

殷伯俊好奇的问道。

翟小溪看了一眼白祤,对方眼巴巴的盯着桌上热腾腾的早饭,一点心有灵犀的意思都没有。

翟小溪:……

“最开始是我们进村的时候,这老太太给我们指了路。可是诡异的是,旁边的村民却看不见她,只当我们俩对着空气说话。再后来,在土庙中,她又出现,暗示我们孩子还有的救,我们才把女娃的身体抱了回来。”

翟小溪只说了一部分,其实最为关键的是,白祤的判断。

他的祥瑞值很高,像翟小溪有“阴阳眼”,对阴气重的鬼怪很警觉一样,白祤对阳气旺盛的祥瑞之物甚是敏锐。

他们一阴一阳,如同两个能开不同世界的钥匙,互补互助,搭档起来倒也十分契合。

说完了这一切,两人都知道任务完成,不需要再过多停留了。

起身离开前,翟小溪拒绝了殷家感激的酬劳,只是补了两句。

“那帮和尚可以赶出去了,出家人没有出家人该有的样子,坑蒙拐骗以后还不知道要荼害多少人。”

管家撸袖子:“稍后我就找这帮人算账去!”

“大房生前是不是最喜一枚橄榄石的戒指?”这话是对殷绍说的。

殷绍闻言一愣,迟钝的点了点头。

“迁坟的时候,把戒指也一并还给她。”翟小溪深深的看了一眼殷绍,“江氏说,这辈子,唯一属于过她的东西只有那一枚戒指。”

两人肩并肩的走出了殷家的院落,停了数秒,他们的身后突然爆发出了男人撕心裂肺的哭声。

是殷绍的哭声。

当初白首不分离的婚约,成了痴男永生的愧疚,怨女永恒的执念。

眼前的村落消失了。

一条白色的通道出现在两人的面前,通道的尽头似乎是一个热闹的集市。

白祤微微侧脸看向身边的女孩,她抿着嘴,不知在想什么……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小水货一枚 3个,感觉终于有真实的读者了_(:з」∠)_一直怀疑只有机器在点我的文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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