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第五十六章

朱妏妏请了几天假。实在没法躲下去了,照常工作的第二天果然又被主管叫去跟项目。

因为陈同事在这段时间的出色表现,一下班,他和朱妏妏同乘一辆车,前往本市的酒店。

这位奇人原来背靠刚调职去欧洲的前上司这座大山,在部门混得风生水起。

朱妏妏揣摩不透主管的真实心思。

是要提升男同事,还是想讨好远在欧洲的前上司。入职以来第一次被没有硝烟的勾心斗角包围。

她几乎把自己活成如履薄冰,不敢言多必失的样子。

她接连几天没在工作上遇见蒋鹤贤,正在庆幸自己的好运气,认真跟进度。周末的一次饭局却在桌上看见了半途插进来的杨程远。

此人已有大半年不见,感觉他更志得意满不少。朱妏妏低头想事情,尽量不去看他的脸。

杨程远完全没给朱妏妏假装互不认识的机会。从他一进门就牢牢盯住朱妏妏,似乎意外了几秒。怔愣之后立刻回味过蒋鹤贤为什么那么专注在这项目上。

他和那投资商显然熟得很,彼此握手言欢。

杨程远还不忘抽空把坐在角落的朱妏妏拎出来:“好久不见呀,真没想到我们还能有这缘分。”

朱妏妏才不得不从崭新锃亮的食盘瓷器里抬头,没有站起来表示尊重。

低头整了整衣服,她方才尽到礼数似的起身微笑:“我刚刚还没认出你来,现在该叫杨总了。”

杨程远专程绕到她这边来,伸出手:“生疏得像没有同学一场过似的。”

陈同事一早盯着这年轻有为,讨投资商欢心的男人。待朱妏妏面无波澜地坐下,他的言语间掺杂着好奇与不为人知的敌意:“你俩还有私下认识的渊源。”

朱妏妏怕他别有深意的眼神误会,入座后仍不得已添了一句:“大学同学。”

陈同事还是知公共场合不该说私事的分寸。

无奈他这头闭了嘴,那头杨程远在投资商的追问下毫无隐瞒地坦白:“不是你们想的关系,是我以前女朋友的好闺蜜,也算有了些关系。今天看在我的面上,放过这位女同胞一马。”

那些中年人纷纷靠着椅背笑起来,所有的语气和措辞,都带着让人下不来台的强硬:“你为什么歧视女性同胞。这世界只许男人喝酒不许女人喝么。还是说你歧视男性,小杨?”

练成人精的杨程远,闻言一杯饮下了酒液。

还将空空如也的杯子倒过来给大伙看。套近乎的本事堪称一绝。

他就着微蒙的醉意坐在旁边:“哪里这么夸张,小朱女士有酒精过敏,以后大家都往我这灌,我替她分担火力了。我这英雄救美的戏唱得如何,您也不夸我两句。”

最后一句可谓是神来之笔,立刻哄得满堂欢声笑语不绝。

但那人还有想拿捏玩味,不想听任杨程远出尽风头的意思,用慢条斯理的说话速度制止了全场的骚动:“先让小朱喝一杯吧,是不是过敏我还不知道么?”

更有甚者瞧着朱妏妏恬静没什么态度的脸色,轻轻绅士地笑了下:“我也见过好几个女士逃酒就用过敏,可是酒精过敏谁没有呢?无非深浅罢了。”

陈同事很怕她遭受众人的火力攻击,顶着一道道施加压力的视线偷偷劝导:“你还是喝一杯吧,大不了过敏就过敏,很快退了。”

他说这话时,赶巧包厢的门又被人推开了。

见是蒋鹤贤倒很快收了话。

因为明显感到蒋鹤贤的出现,夺去了一众人的注意。必定有人开口而他得沉默。

果然,杨程远先捧着一大杯满满的酒迎头送到他嘴边。

看似围攻他,实则在给朱妏妏解围。杨程远扭头不忘将投资大佬拉下水:“小蒋总迟到了十分钟了,怎么说,自甘领罚。”

朱妏妏仍旧盯着眼前还没动过分毫的透明液体,

深吸一口气正想要起身。

就听见蒋鹤贤不咸不淡的声音自桌另一端飘来:“那我肯定得喝,喝多少你说。”

杨程远表现得不熟不远,恰好是酒桌上最常见的那类合作伙伴的关系。

他眼珠子一转就心生一计,将朱妏妏眼前的那杯也一并塞进蒋鹤贤手中:“那还用说,今天这位酒精过敏的女士的酒全场都由你代了”

朱妏妏属实没想到事态发生至此,不由被推到了焦点中心,眼见着场面有些尴尬就自揽了一切,说:“承蒙两位的关照,不过我们部门的理念和产品的初心就是独立,自信,自主。还是我自己来吧。”

从旁边传来轻轻的一声拍掌,紧接着是一个男声的响应:“好会说话,朱小姐。”

蒋鹤贤却像没听到她的话,已经将那杯一饮而尽了。

常年喝酒的他,这么一点根本造不成危害,还镇定自若地朝朱妏妏伸出手掌。

他抬眼瞧着朱妏妏目光清然:“喝就喝了。”随即把玻璃杯朝杨程远清脆一碰,“多谢杨总给我这英雄救美的机会。”

好在投资商看着这群年轻人活络气氛,颇是中意地又鼓起掌来:“以前还有人跟我咬耳朵,说小蒋是个清高傲气的不喜欢咱们酒桌礼仪的,如今我看倒是把那些流言蜚语击个粉碎。”

杨程远帮衬着扭转蒋鹤贤的不实印象,顺便添油加醋,说:“他和这两词一点关系没有,说他不太好惹,那还真有点。”

朱妏妏不觉看了眼不知有何心思的杨程远,冷不丁又听那投资商旧事重提。

投资商挺喜欢占据制高点,来为难下面的人。等人家难堪了再做和事佬,以此立威。

他现在还不嫌事大地揪着蒋鹤贤大学那桩事不放,嘴上说得好听:“小蒋,学历不算什么,你且看在座年纪超过六十岁的,有几位比你的本科高呀。”明里暗里却打听他当年退学的原因,“看着温文尔雅的,我倒觉得你脾气不小嘛,以前怎么了,你说说看。我听说小朱女士也是同一学校毕业的,你也出来说两句。”

即便再迟钝的人,也能听出来这人发难的意思。

朱妏妏来前,就做好了所有人的一手资料。这些人都是表面温和,内里吃肉不吐骨头的狠角色。

她感到自己的天秤已经往蒋鹤贤那边倾斜。

看着面前几个西装革履的人,想到这几年见的,不是这些个人面禽兽,就是身边那位谄媚讨好的职场男人。

她又想人都是有两面性的。连朱父都承认同事眼前的他和女儿眼里的他截然相反。

这就是需要适应的社会。朱妏妏在心底不动声色地接受了这一事实,压制住情绪慢慢回道:“以前的事我记不太清了,但蒋总的优秀是众所周知,那时常在名人堂里看见他,至于其他的我就不大记得。”

那些蠢蠢欲动的人见挖不出秘辛,不掩失望。

不过这种借着一点醉意胡侃乱说的场合,讲究点到为止。散席后再回顾这话题,这些老头子还真没怎么当众扇蒋鹤贤耳光。

杨程远回想着那群人狼一样的目光,噤声片刻。

而蒋鹤贤正打算叫车,看见他一番话卡在喉咙里吞吞吐吐,就直说:“这群老家伙不喜欢我,以后还得你在中间两面周旋了。”

杨程远安慰:“你一看就不是我们这种商人气质的,而且带着点漠视一切的味道,这些人不喜欢。也许你该改一改,融入我们。”完了又打嘴巴,“不过那就不是你了。”

显然可见,自小生长在铜臭家庭里的杨程远,在称兄道弟明枪暗战的特殊环境,倒是如鱼得水。

蒋鹤贤头也没回:“我没做出成绩,怪我自己。”

杨程远说:“也别这么说。但这地方就是这样,胜者为王,败者为寇。咱们改变不了规则就只能适应规则。比如今天朱妏妏挡酒这差事,我干得怎么样。但以后我也不好说,毕竟话语权不在我这,这些人可不好缠。”

提到朱妏妏的时候蒋鹤贤背脊微停。

杨程远看见朱妏妏的身影正往这里来,随即抬手:“我送你一程吧。一块回去?”

朱妏妏本打算坐地铁回家,此刻为了拒绝得更果断干脆,于是撒谎:“我叫了车,它就快到了。”

杨程远作罢。

回头瞧见蒋鹤贤朱妏妏这两人互不相识似的,一个站在原地,一个转身离开。

他俩人的气氛比前情侣见面还不对劲。杨程远分明看出点端倪,却苦于有口难言。

只能眼睁睁看着暧昧的气息,从朱妏妏躲闪的目光里悄悄溜走。

又过几天,朱妏妏原先是约好了和科技园的一位大佬,探讨产品的理念趋势发展。

这位科技园的精英人才不是使小性子就能不见的。故而朱妏妏听说蒋鹤贤也并行,仍不打退堂鼓就此请假,反而鼓劲站上前去和他在那天见面。

到了那不见别人,蒋鹤贤独身一人站在科技园园区外面的残柳下。

他今天穿得没有往常那么正式,上身穿着合身的衬衫,只是因肩宽和臂展而显出了隆起的优越线条。

脸色非常平静,仿佛是和故人吃顿饭般毫不紧张。

朱妏妏一瞧他就觉得很是惹眼。

他明明非常适合精英人士的装扮和气质,不知为什么,和她的久别重逢的那天就偏作践成那种糟蹋模样。

她没先吭声。蒋鹤贤反而看着她身边没有一人陪伴,问了句:“之前一直跟着你的那男的没来么。”

朱妏妏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陈同事,不想在此话题上多做解释,速战速决地点头道:“就我一个人。”

蒋鹤贤再想问深入的,也没法子。

看见她公事公办,不愿多谈的脸色就该自动退缩。朱妏妏想着这点,又在进去之前拿着手机。好好打量自己的着装。

可惜她再三确认了妆容庄重干净,并无一丝亵渎科技园气氛,也绝想不到今天那位约好的大佬堂而皇之放了他俩鸽子。

自称是徐老的弟子的科技园人才,文质彬彬地为老师开脱:“他今天约了去医院检查身体的,恐怕是时间交接上出了问题。你们留个电话吧,等老师回来,我再告诉他。”

他显然可以直接电话解决,却不肯做,明摆着有送客的意思。然而等朱妏妏恭恭敬敬地准备打道回府,他却瞧着蒋鹤贤越看越眼熟:“你等等,是不是蒋医生的孙子。”

蒋鹤贤这几年十分习惯别人惊诧地问出这句话。

通常他们上下扫视的眼光里,还带着不加掩饰的好奇和某种不可言说的问罪。比如此刻,他请蒋鹤贤别处细谈。

言下之意就是想再将蒋鹤贤“自甘堕落”的事折腾出来说一遍,来满足好为人师的**。

由此也可见,这位徐老大概也认识蒋爷爷。

并多次在这位弟子面前诉说此事。

谈论蒋鹤贤一个天之骄子,能沦落到人间蒸发的惋惜和可恨。

照理说,朱妏妏还应该留下和蒋鹤贤并肩作战。偏生朱父朱母一通买房的电话把她劈在了原地。顾不得这头,和蒋鹤贤匆匆说了句家里有事,就往回赶。

纵使心里有种半途抛下他的负罪感,一路都还记挂着被一个人丢在科技园里的蒋鹤贤,会遭如何诘难。

待朱妏妏赶回家。一张付清首付的购房书和房贷书,都一并摊在茶几上。

这恐怕是朱母此生做的最大胆的事。

她脸色直到现在还隐隐发红,声音竭力按捺激动,不让几个小时前的愤怒再流露出来:“结婚就是这世上对女人最大的束缚,婚姻就是女人最大的牢笼。妏妏,以后妈妈再不催着你结婚了,这房子是我和你爸爸一块送你的礼物,你一个人住着就成。别人再叽歪你就把这房子甩在人脸上。”

朱妏妏刚刚仅在电话里,听朱父狂呼乱叫她赶紧回来。

这会子见朱父也叉着胸端坐在沙发边。

她明面上当着朱母不好说别的驳斥的话。坐过去,只捏着朱母的手,心疼了一番她们多年的积蓄全给自己花了不值得。

朱母眼圈没一会就红了大半。

能把她这么个优雅端庄的妇人逼到这份上也是少见。

她忍着鼻腔的酸意,顿了顿说:“那些人把我们当什么了。生个儿子了不起了?把我们女人当什么了?只有嫁人才是好女人,超过三十岁统统是她们心肝宝贝的残次品选项,哪来的狗屁道理。”

朱妏妏大约听懂了今天的事情发展,跟着附和了两三句:“妈,你说得对,我们不惯着人家。”先正面肯定了朱母的言语思想,抚平她的心情。

然后朱妏妏才小心翼翼地试探,“这么快就买了,会不会太心急了。”

朱母正色道:“我已经有退休金了,你薪水也不低,正好够你一人生活。你爸那些工资和我的加起来还房贷。”

朱妏妏说:“哪用得着你们这么大岁数还,我自己就能还。”

朱母掰着手指头给她数道理,据理力争:“这是我和你爸给你买的房子,不是用你的名义买的,轮不到你来还。”

朱妏妏能感受到一腔沉重而伟大的母爱父爱,压得心头却沉甸甸的。此刻再说什么反驳的话都成了不孝。

她也不好皱着眉,说母亲太冲动了。便堆满微笑接下了朱母的这番好意。

私下拉着朱父的手,朱妏妏却有些埋怨:“爸,你怎么也不拦着点。”

朱父把她火急火燎地叫过来的真相逐渐水落石出。

他也是玩先斩后奏的那一套。只不过他心甘情愿掏出自己那份存蓄时,也揣了点和朱妏妏同样的顾虑。

朱父还把装修的存折也想给朱妏妏,嘴里说着朱母今天被气得不轻的原因:“我们今天去买菜,刚好和你谈阿姨遇上了,知道吧。”

朱妏妏把那存折又赛回他裤兜,说什么也不肯收:“装修的事缓缓再说吧,您先拿回去。”

朱父捋着存折边缘的纸张,叹气说道:“你谈阿姨呢正在给民民张罗另一桩相亲,对方的父亲膝下有一男一女,似乎跟她认识的。我们四个人碰上那老秃子各种冷嘲热讽说咱家外强中干,连套房都要叽歪。他家开着一整个工厂,随时随地能掏出一套房来。还说还能给民民提供雄厚的资金支持他今后的医学研修。我和你妈一生气就憋不住这肚子火。”

朱妏妏总算明白,今天的导火线源头出在哪。

一时理解了父母的怒气来源,不做声。

朱父拿着宽厚的手抚摸他自己的额头,又抹了一把脸,“事后我一寻思也太冲动了,但来不及了。都从银行出来付好了款了你说能怎么办。只得把你叫过来,不管怎么样通知了你再说。”

朱妏妏实在不忍心让爱意深切的父母再操心受气,也跟着骂了两句那老头子,然后说:“我等下打电话问问谈言民,这气不能白让你们受。”

朱父拉着她:“别别,明儿你谈阿姨肯定找上门来亲自道歉,今天她没脸见我们呢。让你妈拿着这房子好好出个风头,你再和民民谈不迟。”

朱妏妏哭笑不得父母在这份子上还要强撑的脸面。可也知道他们的性子。

她点头便答应得爽快,低声劝慰:“何必跟这种人生气呢。”

朱父说:“有些人总说女人三十岁后就不值钱了,真是狗屁不通的言论。爸妈就是你最大的底气,到时候别的男人贴上来,你都别理。”

朱妏妏笑笑:“我总不能把这购房书每天张贴在我身上让人家贴上来吧。就这样吧,爸,我去洗个澡。”

她面上玩笑,心里却怎么也乐呵不起来。心里知道是她迟迟没个着落,父母在这俗世的眼光和非议里压力深重。

两个曾经以她为傲的人难免也都有了失衡现象。

她扶着水珠不断滑落的瓷砖壁,闭上眼。

朱妏妏身边,不乏有紧赶着结婚的女性好友,她们并非自愿想把自己捆绑在婚姻这座坟墓里。

每个急忙找对象的人都是为了父母。

她也知道自己,人生的每一步都不曾让父母失望。独独这一桩,却让这对既保守又开明,但最在乎他人看法和想讲究体面的父母失望了。

朱妏妏裹着浴袍,没急着回房间。坐在浴室的凳子上给谈言民打了电话,没人接。

她估摸着此时他在工作或是手术室,想了想,又有件事压在心底放不下。

就拾起一个号码又拨了过去。

待接通的嘟嘟声颇为刺耳。在朱妏妏想放弃挂断的时候,那边接通了。

朱妏妏听到那边的呼吸声的一刻就有些后悔,强忍着心头的起伏尽量平稳问:“事情解决了吗。”

蒋鹤贤没有回她,而是淡淡笑了笑:“朱妏妏?”

朱妏妏心说你那头都有来电显示,何必还揣着明白装糊涂。

她不想蒋鹤贤再误会这通电话是什么旧情复燃的征兆,说:“刚刚我家中有点事,不好意思。请问事情忙完了么,还需要我再过去一趟吗。”

电话里传来了打火机点燃的声音,叮的一声转瞬即逝。蒋鹤贤抽烟的声音也和他这个人一样静悄悄的。

隔着电话,能想象他吞云吐雾的画面。

约摸十几秒钟的间隔,蒋鹤贤终于出声:“没关系,都忙完了。”他的声线在低哑里透露出一分略微稀薄的笑意,不知是朱妏妏的错觉还是什么,总能凭空看见他最拿手还最冷酷的微笑。

“我还以为你今天也要躲着我。”他略一沉思般地侧头,“原来是真的有事。那你大可不必那么慌张,我总会给你解释的机会。”

朱妏妏脸上发热,气息不稳,姿态谦卑,几乎有种被他抓住把柄又凌迟不已的煎熬:“抱歉,我今天是不应该。”

蒋鹤贤再次不吭声。

朱妏妏就在这一点一滴的时间流逝里,在他长久的沉默而不声响里,挂断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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