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乱葬岗

应州城外,乱葬岗。

因怨气过重,这里终年阴云不散,瘴气蔽日。枯黄的草垛凌乱无序分布,古怪的老树伸出干枯的枝桠,如怪物的爪牙。

“吃个果子。”

阿芙不知哪儿摘了两个黄色的果子,在裙摆上擦了擦,递了过去。

仇泠看了她一眼:“乱葬岗的果子吃了是会死人的。”

阿芙一口咬下去,真甜。

她当真不怕死?

他看向少女,长长的眼睫盖住情绪。

少女是真饿了,又咬了一大口:“鸟儿能吃,人怎的不行。”

她观察过,这路上的鸟兽都只会吃这黄果,跟着摘了一颗,味道香甜,没赌错。就算要死,也是要做个饱死鬼。

他们来城外乱葬岗是来找齐子衡的。

武大河的确没有说谎,他青楼里的相好也可以佐证。

那日大雨后,水流湍急,而那河道恰好在交汇处,下游三条支流除了平原城,还连着一处无人敢提,却也无人不知的地方——乱葬岗。

“你是说…大哥他被大雨冲去了那…”

齐子逸不敢再说下去。疯了一般:“我要去找他!”

“你回来!!”

平素里向来老实齐二叔难得狠声一次:“你怎么找,那可是乱葬岗!”

若他在其他的支流,已他的水性,定然能上岸,他若上岸了定然会回来。而没有回来,大概率就是被困在那乱葬岗。

应州城外乱葬岗,没有人能从那里活着出来。

那是一个没有太阳的地方。

终年怨气丛生,白骨遍地,活物罕见,那里是妖魔鬼怪的滋养天堂。

没等他们哀求,紫衣少年挺身而出。

这挺让阿芙刮目相看的,一直以为的他是酷爱欣赏别人的痛苦,其实也不竟然。连带着对他的讨厌和畏惧也少了几分。

于是,两人决定出来寻找齐子衡。

阿芙拿着果子,汁水在她唇上留下润泽的光,少年眼角一瞥而过,好像什么东西在心头挠了一下。他很是不喜欢这种感觉,吐出一口绵长的气息,看着少女蹦蹦跳跳的又走到前头去。

“我不行亏心事,不怕鬼敲门。”

阿芙自我打气道。

不知道什么白色的东西在脚下绊了一下,阿芙不敢低头去瞧那是什么,一个垫脚就蹦了起来,然后手脚不听使唤的就蹦蹦跳跳的走了。

是树枝..是树枝..是树枝..

阿芙在心底默念。

可哪有白色的树枝啊…

我看不见…我看不见…

“小姑娘…你等等我…”

“小姑娘…我好饿啊…”

“小姑娘…你慢些走,我看见我的头了吗…看见了吗…”

耳畔鬼魅低语,一声一声的无比清晰,阿芙再也做不到淡定自若。

为什么吃了果子就出现这些奇怪的东西!!

早知道就不吃果子了!!

“我不行亏心事,不怕鬼敲门。”

“我不行亏心事,不怕鬼敲门。”

她反反复复的自我洗脑,试图盖掉耳边这些恐怖的声音,身后少年淡然道:“若行了亏心事呢。”

仇泠好似在自家花园午后的散步,走得很自在,完全听不见耳边的鬼魅声。

啊.....

“我也不怕!”

不知道东西在耳边叫了一声,少女一跳像只树獭一样挂上了少年的脖子,圆圆的脑袋蹭着少年肩膀,小声嘀咕着南无阿弥陀佛。

少女的呼吸扑洒在耳间,他身子微微颤动,似小猫爪子在心间绕着。

仇泠一下子愣住了。

紧接着是一股难以言语的感觉,是搔痒,压抑着的愤懣,怒意。

恐惧之中的阿芙根本来不及反应自己做了什么。

身边呜呜声越来越密集,雨点似的砸来,夹杂着尖锐的哀鸣,又好像有婴儿的哭声,浑身汗毛都立起来了。

怀中抱着的人没有丝毫温度,抬头一看自己居然抱着一株大树。

他人呢?!

大反派去哪儿了?!

放眼四周,只有荒寂的乱坟土堆,枯枝败叶,那少年竟凭空消失了。

他把自己丢在这里了?!

怎么能这样!

“小姑娘…慢点…等等我…”

“小姑娘…你好香啊…”

“小姑娘…等等我….”

黑暗中无数幽幽的声音刺透耳膜,雾气中数不清的手伸过来,好似沉溺于水底人,带着浓烈的渴望。

“小姑娘…”

“小姑娘…”

“小姑娘…慢点走…”

听不见…听不见…我听不见…,我看不见…看不见…,阿芙捂着耳朵闭着眼往前冲。

“走开啊!”

“我遵纪守法好公民,不要跟着我啦!”

耳边的声音不减放增,好似隔着纸皮的抓挠,下一秒就要嘶吼着尖叫着冲泻而入。

而仇泠在的时候鬼怪是没有这么具体清晰的,定鬼神针消失了,如今的情形好像穿越进了5d恐怖短片,阿芙脑子是混沌的,像是溺水的人想要抓住浮萍,就算是这浮萍原本就是想愚弄自己,无论自己多么害怕,多么狼狈躲闪都始终不出现。

“仇泠….”

“你在哪儿!!”

黑雾的尽头,少年逆光而立。

她冒犯自己,应该放任她被这些鬼魅吞噬的,但…他抬了抬手,好似本能的反应,身体在意识做出反应之前先做出选择。

少女只是向前闭眼奔逃,她没有发现那些鬼魅无论怎么努力都靠近不了自己半分,无形的墙挡住了他们,罩着少女不得被近身半步。

“这些是鬼兵。”

仇泠阴沉着脸道:“我说过,乱葬岗的东西不能乱吃。”

我的老天奶,你终于出现了。

我又怎么了你又生气就跑…

阿芙实在想不起这一路又哪里得罪他了。

“我错了!我….不吃了!”

保命法则第一步,能道歉就道歉。

所有鬼怪都消失了,所有的骷髅此刻也随之化为灰烬,阿芙只觉得他是活菩萨,是唯一的救星,然后就…..不顾一切冲了过去。

只是一闪,仇泠原地消失,躲开了冲过来想抱着他的阿芙,阿芙直接摔了个狗啃地。

下一秒他出现在阿芙身后,挡住了那团追赶她的鬼魅,狂风吹乱了他的紫袍,他抬臂,割开了手。

“他们只是饿了。”

鲜血从一滴滴坠落,然后瞬间被暴走的鬼魅吞食抢夺一空。

少年静默而立,淡然看着自己鲜血被恶鬼吞食。

他在用自己的血喂养鬼。

虽然早知道这是仇泠的本领,但亲眼看到还是震得不轻,少年衣袍猎猎,迎风而立,平静地看着殷红丝丝渗出,好像这不是他自己的血。

对别人无情,对自己亦无情。

驭鬼术,便是以他特殊的血液去驱使鬼魅为己所用,但其实用此法术他本不用割开皮肤的,凭借赤心血玉也能有同样的效果。只是他的血玉被阿芙污染了。

餍足了的鬼魅重新凝集,成为能供仇泠驱使的傀儡,他们在前方的黑雾中劈开一条道路,似有光。

鬼怪开路,走到路的尽头,是一座破败的将军庙。

仇泠正要进去,胳膊一暖,阿芙拉住他的手,抬起的脚又落了回去。

少女看着自己,那眼神说不清道不明,好像有一丝…..怜悯?

这次来乱葬岗是觉得她还算乖巧,才让她跟着自己,刚才百鬼吞食放过了她,现在她又搞什么鬼。

“你….?”

仇泠回头,少女刚被吓白还没恢复的脸憋出一句话:“痛不痛啊?”

仇泠很奇怪的看她。

自己摔得鼻青脸肿还问他痛不痛?

这个问题也太奇怪…还是第一次有人如此问自己。

少女全然没意识到他的反常,依旧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

“这….这….么长一条口子。”

少女比划了一下。

喂鬼也不挑血啊,能扎手指干嘛要割手掌啊…牙龈出血说不定也行,这么不要命的割,是能发几张爱心献血证吗。

仇泠眉头皱了下了,她有什么阴谋…

其实阿芙根本没想那么多,作为现代人来说,受伤不可怕,看见血也不可怕,甚至见到鬼也还好,但面无表情的自残的确冲击力太大。

而且再怎么说,他是因为救自己才割开手掌的。

还没等仇泠想明白,阿芙拉起了他的手,在触碰到他的那一瞬,少年如触电一般的缩回手去。

“不用。”

他实在不习惯与人亲近,可眼前的姑娘像是完全不会让看人脸色一样,又拉了过来。

“别客气啦。”

自顾自的扯下碎布条绕在他手掌上包扎好:“相信我,我学过一些,虽然将就了点,但总比没有好。”

少女的手很暖,像小火炉似的,以至于他愣神的功夫——

“好了!”

将军庙荒草丛生,阿芙好不容易收拾干净一块地方,伸了个懒腰坐了下来,她拉着仇泠坐到她边上,她想了很久,鼓起勇气开口:“你…能不能不要练这种功夫...”

这句话有些唐突。

仇泠连一个眼神都没给她。

只是阿芙第一次亲眼见到,满脑子都是那些鬼魅啃噬仇泠鲜血的画面。

与其强烈对比的是,他俊美而冷漠的神情——他割开自己的手掌,那模样比她割开一件快递还要淡定。好像他自己的身体与自己没有半分的关系。

不要修炼这种邪门的功法,自己能完成任务,他也能有个好点的结局——是双赢的。

“你的话有点多了。”

少年表情淡淡的。

阿芙真的就不说话了。她瞧了瞧这破庙里荒寂已久的烛台,忽然灵机一动,提起儒裙就忙了起来。

仇泠偷偷瞟看,可少女忙得起劲根本没注意自己。

她足足忙活了半柱香的时间,直到少女忙完,仇泠忍不住了:“你这是做什么?”

看着眼前摆着一圈的蜡烛,仇泠实在是想不明白。

“养鬼啊!我在书上看到过,鬼怪最爱吃庙里的香火蜡烛。”阿芙又跑去将军像后面捣鼓了会,捧着一把蜡烛出来。

“这里正好鬼多,我试试。”

“这样他们就不会吃你的血了。”

“........”

他足足沉默了半晌才缓慢开口:“…为什么不想让他们吃我的血。”

“因为会痛啊。”

她不假思索的说,但其实这只是原因之一。若你能换个方式养鬼——你就练不成邪功,成不了大魔头,我也能完成任务。

这主意太棒了,一定要想办法说服他。

少女忙得很认真,摆完一圈,再点上蜡烛,火光映得眼瞳闪润透亮,从没认真看过她,竟没发现,她眼睛如此漂亮,就像侵入水中的紫色葡萄。

“我不痛。”

“怎么可能不痛….明明有法子,我们就要让自己舒服一点。若能不用自己鲜血喂养它们,那何必要伤害自己。”

她不是反感自己修炼的是邪门功夫,而是担心自己会痛?

她真的很奇怪...

点完蜡烛,她提着裙摆跳了进来,靠着墙,瞪大眼睛看着蜡烛,时不时看一眼窗外。

“以前我老师让我罚站,我就在鞋底垫上厚厚的棉花。”

“我不听话我姑罚我饿肚子,我就去外面偷偷买零食。”

少女说着,双眼弯弯:“人嘛,能不吃苦就不要吃苦,最好,亏也别吃。”

一定要说动你,用烛火代替….你就不会沉迷于以身驭鬼,最后炼成百祭玺,成为无人能敌的大魔头,那我就能完成任务了。

将军庙四处都是窟窿,风钻了进来,却吹不灭这些火光。破庙四周依旧是呜呜的鬼怪声,但没有一只敢靠近他们。

“闭嘴。”

少年映着一片火光的瞳色,晦暗不明。

可恶的副系统...阿芙不得不闭嘴了。

“….你有没有想过,你受伤,你亲人会伤心的。”

阿芙在心里说,居然就念出了声,她睁大眼睛,不可思议的自己捂住嘴巴。

难道他并不想自己闭嘴,这家伙居然是个口是心非。

书里没写过他的亲人,但人总归不会是石头里蹦出来的,总会是有亲人的。

许久后,仇泠缓慢道:“我亲人都死了。”

“不好意思…我...”

还没等阿芙道完歉,仇泠拿出一枚玉牌,玉牌缺了一块,应该是刀剑所致,上面的刻字已经模糊了,陈迹腐朽,污褐难辨。

阿芙安静的看着他动作。

“立心以行,以立天下。”

他垂睫看着玉牌,摩挲这玉牌上依稀可见的字文:“这是我父亲赠我的。”

“他曾经告诉我要做一个顶天立地,胸怀大义之人。”

火光映在他脸上,如血色夕阳,四周静得可怕,只听得风呜鸣吹得破窗咯吱作响。

他在思念亲人了是吗…

他父母双亡,无人庇护,才变成如今的模样…

阿芙正要开口,却听他继续道。

“这血是父亲的,脖颈血,偏了半厘,只染溅了半边字迹,很可惜,若我下刀再快半分就好了,这鲜血会更加滚烫,染出来的玉牌才更为漂亮…”

他说得很慢,他嗓音没有半分的温度,仿佛在说着别人的事。

然后抬头看向被吓呆一动不动的少女:“….你说呢?”

仇泠直直的看着她,乌黑的眼眸是不可测的深井:“他们都死了,我杀的,死得很好。”

阿芙只觉得背后汗毛竖立,阵阵发凉。

然后他嘴角上扬,狡黠的笑了一下:“都死干净了才好。”

他本想和以往很多次一样在别人的恐惧中享受一丝快慰,但看着少女惊诧的眼,没有快慰,反而心中闪过一丝烦闷,是从未体验过的。

阿芙沉默了半晌,问:“他们伤害过你吗?”

又是一阵死寂般的沉默,他道:“这世上没人能伤害我。”

嗓音依旧是没有温度的,但却低了很多,就好像隔着玻璃纸。

她不怕?不像往常很多人那般畏惧惊恐,对自己避如蛇蝎,而是问如此奇怪的问题。

伤害…

谁能伤害自己,谁又有本事伤害自己。

他心中升起一股烦躁,摩挲的手指变得很重。

阿芙原本是怕的。

但后来他补充了一句,“都死干净了才好”——她敏锐的察觉到,这句话的隐含的意思——他父母还没死。

这行为就像是一个叫嚣着糖果的孩子,所有的恼怒,不甘,愤懑,但其实是委屈.…少女眼里的惊恐渐渐淡去,取而代之的是些许的怜悯,阿芙抬眼道:“并不是所有父母都全无过错,若伤害你了,那你无错。”

“若伤害你了,不要轻易原谅他们。”

孩子只不过是被动带来这个世界上,做父母却不需要任何的考核却能冠以绝对正确之名,这是不公平的。

她的声音很清脆,带着一些少女特有的张扬和认真。

仇泠彻底安静下来。

他没有再说话。

两人许久静默无言,直到阿芙捂着嘴打了个哈欠。

夜很深了,真的困了。

少女困倦着慢慢的沿着墙滑了下来,声音低低的,轻得他有点没听清:“不过,我想,你娘亲肯定在乎你的,不要放弃希望…”

嗜睡症又犯了吗?

她在睡着的时候完全不怕他,反而在他身边蜷缩着乖得像只小猫。

不要放弃希望…

他好像听过这句话。

是一个女孩对他说的,那时候他被困在一个没有未来的地方,那个姑娘告诉他,不要放弃希望….

他做了一个梦。

四周各种鬼哭狼嚎,嘶吼咆哮。

“你所爱的都会离你而去!”

“你所想要的都不得拥有!”

“你所追求的都终将背叛!”

“仇泠,你就是一个笑话,哈哈哈哈哈!”

他好像是茫茫大海中的孤舟,眼前无尽深渊,看不见底的绝望。

突然,粉色衣裙的少女出现在黑暗中,一把抱住了自己,她发丝飞扬,明媚张扬,在朝着自己笑。

“仇泠!”

少女抱着他,在他耳边摩挲——“你等等我嘛!”

“不要放弃希望。”

——“滴滴滴,系统提示,病娇值下降5。目前病娇指数75,宿主请再接再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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