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信封

“你看那个!”方妙突然停下,手指向铁塔基座下的流动照相摊。穿条纹衫的摄影师正给两个戴宽檐帽的姑娘拍照。

江知烨下意识地往后退了半步,帽檐压得更低。

“来都来了!”方妙把他往前推,“雷诺说演员要习惯面对镜头,不然以后怎么拍电影?”

摄影师是个留着小胡子的意大利人,看见他们走过来,立刻举起木质相机。“合影吗?先生小姐?”他的法语带着浓重的卷舌音,指着身后铁塔的背景板,“五法郎一张,送镀银相框。”

江知烨没说话,只是盯着相机黑洞洞的镜头。那镜头让他想起马赛巷疗养院的X光机,也是这样冰冷地对准你,把骨头里的阴影都照出来。

方妙却已经掏出零钱:“分开拍!先给我拍!”

她站到背景板前,把辫子甩到身后,模仿着电影明星的姿势叉腰。镁光灯“啪”地亮起时,她突然举起帆布包,露出里面露出的剧本封面。“看!契诃夫!”摄影师被逗笑了,按下快门的手指顿了顿。

“该你了。”方妙把他拉到镜头前,又转身跑向旁边的花摊。卖花的老太太正在整理向日葵,花盘大得像磨盘,花瓣边缘焦枯,像被太阳烤糊的饼干。“奶奶,要一捧花!”方妙指着向日葵,又看看江知烨压得低低的帽檐,突然改了主意,“不,要鸢尾花,蓝色的那种。”

老太太从木桶里抽出几枝鸢尾,蓝紫色的花瓣上挂着水珠,方妙把花塞到江知烨怀里:“拿着,这样拍好看。”

“先生,看这里。”摄影师举起相机。

江知烨抬起头,帽檐阴影遮住了半张脸。

照片洗出来很快。方妙的那张笑得露出小虎牙,帆布包上的樱桃发绳格外显眼;江知烨的那张,鸢尾花遮住了半边胸口,帽檐下的眼睛看向前方,没有任何表情,只有眉心那点若隐若现的红——不知是光线还是错觉。

“你看你,像个送花的邮差。”方妙用指甲敲着照片边缘,江知烨没说话,只是把自己的照片折起来,塞进内袋,指尖触到照片上自己毫无表情的脸,像摸着一块冰凉的玻璃。

回去的路上,他们路过圣米歇尔广场的旧书摊。方妙蹲在地上翻《费加罗报》过刊,江知烨却被旁边文具摊上的牛皮纸信封吸引。信封堆在生锈的铁丝架上,最上面的那个贴着张褪色的邮票,图案是埃菲尔铁塔。

“老板,这个信封多少钱?”他拿起信封,里面掉出一张泛黄的信纸,纸上有水渍印,像朵模糊的云。

卖文具的老头正在卷雪茄,闻言伸出两根手指:“两法郎,信纸算送的。”

方妙凑过来,辫子扫过信封上的邮票:“写信给谁?你在巴黎有朋友?”

江知烨没回答,只是把信封塞进帆布包。回到租住的顶楼,方妙倒在沙发上啃黑面包,江知烨坐在窗边的旧书桌前,摊开那张泛黄的信纸。窗外蒙马特高地的风车在夕阳下转动,他拿起雷诺送的羽毛笔,蘸了蘸墨水,笔尖在纸上悬了很久,才用法语写下几个字:

“Le poisson bleu attend au bord de la rivière.”

蓝鱼在岸边等。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写这个,也不知道“蓝鱼”指的是什么。只是觉得这个句子像从水里捞出来的,带着潮湿的气息。他从怀里掏出那捧鸢尾花,摘下一朵最完整的,小心翼翼地夹在信纸里,花瓣上的水珠渗进纸里,晕开一小片蓝紫色的痕迹。

信封上的地址最难写。

“你在写什么?”方妙凑过来,“祥云班?这是什么地方?”

江知烨没回答,只是把信封翻过来,用蜡封了口。他在邮票旁边的空白处写下日期:1934年7月15日。五年后的今天。

“为什么是五年后?”方妙拿起信封对着光看,鸢尾花的影子在纸背上晃动,像条游动的鱼。

“不知道。”江知烨把信封放进抽屉最深处,那里还放着他的表演笔记和雷诺给的薄荷糖罐。

他看着窗外渐渐暗下来的天空,蒙马特的灯火次第亮起,像无数只忽明忽灭的萤火虫。

也许是想感谢那个眉心点着朱砂痣的少年,也许是想给未来的自己留个谜。他不知道,就像不知道为什么看见鸢尾花时,会想起马赛港冬天的海水,也像不知道为什么写下“蓝鱼在岸边等”时,心脏会轻轻跳一下。

方妙打了个哈欠,把脸埋进沙发靠垫:“雷诺说明天排《海达》,你别忘了带剧本。”她的声音闷闷的,像被靠垫吸进去。

江知烨“嗯”了一声,拉开抽屉,又看了眼那个封好的信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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