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一首爱情诗

新片场搭在宣武门的旧仓库里。江知烨靠在生锈的铁门旁抽烟,看着方妙穿着玻璃珠片缀的旗袍,在镜头前转着圈。

"江先生,该您了。"场记板夹在腋下的小伙计跑过来。

江知烨摁灭烟头,看见威廉导演蹲在摄影机后打手势。

这场戏讲的是男女主角在火车站离别。方妙演的交际花咬着唇,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江知烨则要演出那种玩世不恭下的隐痛。

"Action!"

火车汽笛声是用留声机放的,尖利得像电车启动时的电流,江知烨下意识地摸了摸内袋里的阿司匹林。

方妙的眼泪掉在他西装肩上,湿了片深色,倒是有模有样的。

"Cut!"威廉导演站起来,拍着大腿,"江先生,您这眼神,绝了!"

方妙抽着鼻子笑了:"哥,你刚才看我的眼神,跟真要生离死别似的。"

江知烨没说话,只是揉了揉发疼的太阳穴。远处传来电车哐当声时,他把阿司匹林干咽下去,跟着方妙往化妆间走。

镜台上的阿司匹林锡箔板又空了。

"柳先生派人送了料子来,"方妙指着角落的蓝布包,"说是给你做新戏里的西装内衬。"

江知烨走过去打开,里面是块深紫色的织锦,上面用银线绣着缠枝莲。

收工后天已擦黑。方妙被威廉导演拉去说戏,江知烨独自往绸缎庄走。

秋雨刚停,石板路映着电灯柱的光,路过电车轨道时,他特意放慢脚步,铁轨在夜色里泛着冷光,却没引发脑子里那阵熟悉的麻痒。

柳漠澜正在账房核账,煤油灯的光把他的影子投在墙上,手指拨弄算珠的声音漏出门缝。

"江先生来了。"

"嗯,"江知烨把深紫色织锦放在桌上,"妙妙说谢谢您的料子。"

柳漠澜没看料子,只是从抽屉里拿出个铁皮盒,里面是新晒的橘子皮。"今天片场累了吧?"他推过来,指尖蹭到江知烨的手背,"听伙计说,您拍了场哭戏?"

江知烨捏了块橘子皮放进嘴里,酸涩味直冲鼻腔。"哪是哭戏,"他笑了笑,看着柳漠澜重新拿起算盘,"是导演说要有'含泪的笑',难着呢。"

柳漠澜没接话,只是把算珠打得更响。江知烨靠在门框上,看他低头算账的样子了。

"漠澜,"他清了清嗓子,从裤兜里掏出张折皱的纸,"该念诗了。"

柳漠澜抬起头,把算盘推到一边,双手交叠放在桌上,像个认真听讲的学生。

江知烨看着纸上的字迹,是在巴黎时抄的魏尔伦,《爱情之诗》。

他开始念,故意把尾音拖得很长,让马赛港的卷舌音在绸缎庄的布匹间打转。

" '爱情在我心里,像棵碧绿的常青藤...' "念到"常青藤"时,他看见柳漠澜的睫毛颤了颤。

柳漠澜没说话,只是盯着江知烨的嘴唇,看那些陌生的音节如何从那里跳出。

"它的根,从未被撼动……"

"这诗..."柳漠澜忽然开口,声音有些发哑,"说爱情像植物?"

"嗯,"江知烨把纸折好,塞进裤兜,"诗人说,爱情长在心里,跟树似的。"

柳漠澜低下头,手指在桌上轻轻叩着。

"您念法语时,"柳漠澜忽然抬头,目光撞上江知烨的,"声音里像...像裹着糖。"

江知烨笑了,曾经在法国咖啡馆里,方妙往他咖啡里猛倒方糖。

"是吗?可能这首诗本来就甜。"

柳漠澜没再说话,只是从柜上拿下紫砂壶,给江知烨斟了杯茶。

"明天片场休息,"江知烨抿了口茶,"要不要去中央公园走走?"

柳漠澜正在擦紫砂壶的手顿了顿,"绸缎庄..."

"让伙计看着呗,"江知烨放下茶杯,"就当...听我念完剩下的诗。"

柳漠澜沉默了很久,随即他轻轻"嗯"了声,算是答应了。

中央公园的秋菊开得正好。江知烨穿着柳漠澜送的深紫色织锦内衬,外面套着卡其色夹克。柳漠澜则穿了件浅灰色的棉袍,手里转着两枚核桃。

"这菊花开得,跟戏台上的靠旗似的。"江知烨指着一丛墨菊,花瓣卷得像武生的靠旗穗。

柳漠澜停下脚步,看着菊花不说话。江知烨趁机拿出那张魏尔伦的诗稿,在秋阳下念了起来。

" '它的叶子永远不会枯黄,因为我的心不会变冷...' "

有游客路过,好奇地看着这个穿洋装念洋文的年轻人,和他身边那个穿棉袍听得出神的男人。

柳漠澜的耳朵尖渐渐红了,却没让江知烨停下,只是把核桃攥得更紧。

念到最后一句时,江知烨故意压低了声音,让法语的尾音擦着柳漠澜的耳廓落下。

" '爱情在我心里,像棵碧绿的常青藤。' "

柳漠澜忽然转过身,看着江知烨,眼里有种江知烨从未见过的光亮,像广德楼戏台上的汽灯,猛地被拧到最亮。

"江先生,"他的声音有些不稳,"您说...这诗里的爱情,真能像树一样长在心里?"

江知烨看着他的眼睛,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大概吧,"他笑了笑,把诗稿塞进夹克口袋,"不然诗人怎么会写呢。"

柳漠澜没再追问,只是继续往前走,核桃在手里转得更快。

江知烨看着他的背影,似乎这首关于爱情的诗,好像不是念给柳漠澜听的,而是念给自己心里那片荒芜的荒原。

方妙后来在暗房洗出了那天在中央公园拍的照片。

她又偷拍了两人。

照片里,江知烨站在菊花丛前,手里扬着诗稿,柳漠澜站在他身后,目光落在他背上,嘴角带着抹极淡的笑。

"哥,你看柳先生看你的眼神,"方妙把照片递给江知烨,"跟看什么宝贝似的。"

江知烨接过照片,指尖触到柳漠澜在照片里的目光,心里那块常年冰凉的地方,忽然有些发烫。

他没说话,只是把照片和钱包里那张柳漠澜的照片放在一起,两张照片的边角互相硌着,像两颗悄悄靠近的心。

晚上去绸缎庄时,江知烨把中央公园的照片给柳漠澜看。柳漠澜拿着照片,在煤油灯下看了很久,手指轻轻划过照片里江知烨扬着诗稿的手。

"方小姐拍得真好,"他把照片放在账房的抽屉里,和之前那张槐树下的照片叠在一起,"留着吧,以后...还能看看。"

也许有些情感,真的能像植物一样,在心里悄悄扎根,就算经历过电击的荒原,也能重新长出绿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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