毫无疑问，这场生意做得很顺利。与往日并无差别。
寿山石印章盖在专用的契约纸张上的瞬间，灰黑衣的女性察觉到了那种诡异的、每个交易者都必然会经历的束缚感，如同被注视的寒意当头罩下从脊椎骨处腾升而起，冰得人鸡皮疙瘩自小臂上细细密密升起，仿佛精神也一瞬间被盖下印记。
等她再度回过神的时候，柳已经开始见怪不怪地收拾木桌上的文件了。
“噢，很感谢您的交易！大概几个小时——您回家之后契约就会生效了，”柳露出了打工人专属的、标准且隐隐带着“工作结束了”雀跃意味的笑脸，立刻开始背诵注意事项，“请享受您的愿望成真吧！代价会被自动收取的......不过就连我们都不知道代价是什么呢。”
“总而言之，交易已经完成，期待您下次光临~”
如果还有下次的话。柳在心底这么说。
当然，柳的腹诽对方是不知道的，她只是半信半疑且略带期待地看了这位年轻的“前台工作人员”一眼，拎起典当行赠送的伴手礼——古典纸皮口袋和带着淡淡奇异香气的铜盒香膏——转身离开了这座奇怪的典当行。
大门被敞开，柳看见外面依旧是漆黑的夜幕与狭窄小巷，透着一股子雨季才有的潮湿气味，似乎与她跌跌撞撞初次来到此处的那一天并无不同。
她抵着下巴看着女人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中，典当行的大门自动关闭。
不知道为什么，柳右眼皮剧烈地跳了几下。
*
大概人类世界傍晚七八点钟的时候，吉尔伽美什回来了。
柳原本还趴在柜台上迷迷糊糊打盹，听见关门声这才惊醒，揉了揉眼睛爬起来，看向门口的男人。
吉尔伽美什今天穿得很正式。
深色丝绸中式衬衫，高领遮住苍白脖颈与精致锁骨，雪白外套上绣着仙鹤的暗纹，盘扣扣在腰间勾勒出劲瘦轮廓。他戴了副平光的玳瑁色眼镜，身形颀长，踏着夜色回到典当行时还携卷着一身冰凉如同夜风的气息。
柳四舍五入基本算不上活人了，鼻翼微微翕动一下，有点茫然地爬了起来。
因为对方沾的冰凉气息，带着浓烈的、她绝对不会认错的死气。
纯粹的阴翳与黑暗，像是刚跟地狱里爬出来的厉鬼谈完生意，表情倒是很平静。
“......你去哪了，”柳从高高的柜台上跳下来，有点茫然地看他，“怎么......你去杀人了？”
“杀人？”吉尔伽美什轻微翘了翘唇角，顺手将外套丢到了悬空的古典黄铜衣架上，“杀人不需要穿这么正式的衣服。我当然是去跟客户谈生意。”
“跟客户谈生意？”柳闻言抬头，狐疑道，“咱们还有大客户吗？咱们的客户不是来一个死一个吗？连差评都写不了，交易评价回访还是我蹲在人家葬礼上写的......”
吉尔伽美什轻啧一声，伸手弹了一下柳的脑门。
后者嗷一声叫，仓皇捂住脑瓜，听见自己老板不悦地收回手：“聒噪。谁说典当行的客户都是人了？”
柳扭过头去忍不住撇了撇嘴，后者懒散脱了外套，往后面就这么悬空地坐下，仿佛有把无形的太妃椅撑着他。吉尔伽美什顺便招了招手，墙壁上几只镀金小鸟挂饰得了生命般忙不迭地满屋乱飞，忙不迭地把热茶端给了他。
“总而言之，根据这位客户的交易，”他抵着眉头揉了揉，似乎短暂地思考了一下，“嗯......这些天你暂时不用在典当行留着了。跟我一起出去办事。”
“不用在典当行待着了？出去？办事？”
每一个字都是相当破天荒的程度，自从来这里，这还是柳第一次听见吉尔伽美什让自己跟着他出去。年轻的学徒一下子就支棱起来，两眼发光地挨个字重复，两手撑着柜台蹦了起来：“真的假的？还有这种好事？？”
“......真的。”吉尔伽美什对于她的惊喜颇有些嗤之以鼻的架势，但还是淡淡颔首，应道，“陪我出去，查桩案子，再找几个人。”
“查案？”柳再次狐疑地重复，“你不会接了警方的委托吧......咱们客户还包括警察吗？”
“不是警察，但也算跟警察有点关系吧，”吉尔伽美什手杖敲了敲地，站起身来，慢悠悠地打了个哈欠，“稍微准备一下，今晚就带你出去。”
“还是晚上？？”
柳满腹疑惑，但根据她对吉尔伽美什的了解，晚上跟他出门肯定不会有什么好事。
为了迎接晚间即将到来的困难，年轻的学徒深深吸气，最后掏出了与典当行画风格格不入的手机。
她发现长廊第三排某扇门后面好像可以传送到信号，点外卖让小哥把食物送到巷口就可以通过“门扉”出去拿到。这对于连吃泡面都是奢望，每天只能等待老板回来时带零食的柳来说，无异于盘古开天辟地摩西分海，外卖简直是人类最伟大的发明之一。
吉尔伽美什对此还曾流露出鄙夷的目光，但吃完柳点的果木香脆皮烤鸭之后就没说过什么了，甚至在柳点外卖时还会无声无息蹭过来，要求点咖啡喝。
“要燕麦焦糖玛奇朵，”他垂着眼眸懒散点单，“还要烘焙过的咖啡豆。”
“你竟然会喝咖啡，”柳嘀咕，“我以为你平时都喝茶。”
“茶也喝，咖啡也喝，”吉尔伽美什漫不经心，手指戳动她的手机屏幕，点了高档咖啡厅里最贵的商品，“不过需要提醒你，付出去的金钱三天后就会自动消失哦。毕竟不是这个时空应有的金额。”
“什么，还有这种好事，”柳讶异地睁大眼，“那不是更好了吗！！”
吉尔伽美什沉默，然后抬起眼眸来瞥了她一眼。年轻的未成年......不对，现在已经成年了。年轻的成年人眼睛亮亮的，闻言才下定决心给自己也点一杯咖啡。
“......你也没救了。”她老板淡淡地、沉稳地评价。
*
到了晚上，吉尔伽美什果然带着她，离开了典当行。
前行的世界与其他地方不同，正是柳出生的、故乡般的现实世界。
城市繁华灯红酒绿，车水马龙轰鸣着流淌过大街小巷，两侧高楼大厦上灯牌刺目。柳深深吸气，嗅到了熟悉的、潮乎乎的夏季空气，随着喧嚣的鸣笛声流淌而来。见柳左顾右盼，吉尔伽美什伸手把她脑袋拧回正确的方向：“很好奇？还是怀念？”
“没什么可怀念的，更多是好奇吧，”柳老老实实地回答，“好久好久没有回来了。说起来，现在的时间轴是什么时候？”
“啊，这个啊。”吉尔伽美什微微眯起眼睛，算了一下。
“典当行内部的时间流速跟人间不太一样。如果硬算的话......你到典当行一年了吧？人间应该已经过了五六年了。”
“我的领域里不容许毁灭和腐朽的权能出现，大概再过五六年，你在人间的所有熟人、在人间留下的所有痕迹都会抹除，所剩下的只有你本人的记忆。或许几百年之后，这些也会消失也未必，”他低下头，戴着手套的指尖拨弄了一下她落在耳边的碎发，语气倒是无悲无喜，“你明白的吧。这个世界发生的一切都没有意义，追寻过去只会让你更加痛苦。”
吉尔伽美什总是会对她说这种奇奇怪怪的话。听起来倒是很有深度，不愧是“神祇”。
虽然柳至今也不知道他到底是什么神祇，存在了多少岁月，又到底掌管着什么。
不过也不重要。
“嗯嗯，”柳敷衍地点点头表示知道了，然后问，“你喝冰果茶吗？”
“肤浅，”吉尔伽美什抱臂，居高临下看着少女，眯着眼睛道，“典当行里那么多古董都没有洗涤干净你的灵魂？”
“好像没有，”柳诚实地停顿几秒，“葡萄柠檬还是百香果菠萝？”
“葡萄柠檬的。少冰，五分甜。”
“......”
十几分钟后，两人分别带着杯果茶，站在了某个高档小区的门口。
是那种柳生前赚八辈子钱都住不进去的小区，连门口保安都穿着特定制服，大门时不时有各色豪车开入，小区内建筑更是走了奢华巴洛克风格，成片别墅与大平层被绿化带隔开。
“......你不是说要查案？”柳微微歪头，“在这种......高奢小区查案？”
“嗯。”
吉尔伽美什又看了眼地址，施施然走过去，从雪白剪裁精致的外套衣兜里掏出张卡递给保安。保安低头看了一眼，神情顿时一变，毕恭毕敬地弯下腰做了个“请进”的动作。
后者颔首，显然已经做惯了上位者，回头平淡地看了一眼柳：“怎么还不进来？愣着干什么？”
“哦哦。”柳这才反应过来，赶紧小跑几步跟了上去。
等离大门口远了点，她有点意外地看着还在喝葡萄柠檬茶的吉尔伽美什：“这地方你也有贵宾卡？太厉害了吧？”
“什么贵宾卡？”吉尔伽美什目不斜视，淡淡道，“那是用幻像模拟出来的。”
柳：“......”
她嘴角轻微扯了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