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午饭时间,任莎仙和江雨被叫进堂屋吃饭,屋中访客只剩下稀稀拉拉几个人,令任莎仙意外的是,依旧化着浓妆,穿着女式长裙的桃夭缩在角落里,虽已尽量减少自己的存在感,但还是鲜明得谁也无法把他忽略。而先前那个打小熊伞的小姑娘也在,正嘟着嘴围着青婧打转。
“婧儿姐姐,把你那个手机给我耍下噻……”小姑娘就像任莎仙猜测的那样,对一切新鲜事物都充满好奇。对于现代人而言,没网的手机形同板砖,但对她来说,就算没网,拨弄手机的基础功能也能让她喜笑颜开。
身份应是小姑娘长辈的中年女村民闻言立刻斥责:“莫在呢闹,按後(过会儿)就回去咯,莫烦别个!”
“哼!”小姑娘没把中年女村民的话当回事,依然吵个不休,“我就是要嘛,婧儿姐姐给我耍後嘛——”中年女村民作势要打她,她却昂着头怡然不惧地望着女村民,最后女村民也没有下手,对着青婧姐妹讪讪地收回手去。“娃儿惯坏了,点都不听话……青婧,你要不然给她耍後嘛。”
青婧倒不是不想给她,说:“手机没得电咯,还在充电,等会耍嘛。”
还没等小姑娘回话,江雨忽然眼前一亮,抢先说道:“你能充电?给我也充下吧。”
青婧说:“只有一个充电宝,充完这次也没电了。”
“哦……”江雨的目光又黯淡下去。
任莎仙还没反应到充电的问题上,就没了希望,还好她本来就不报期待。她默默地扫视屋中众人,看到角落里的桃夭正呆呆地盯着小姑娘,目光里充满了羡慕之情。
任莎仙也就把目光转回到小姑娘身上,只见青姝已为她拿来了还在充电的手机,小姑娘眼睛亮晶晶地用食指一点一点戳着手机屏幕,青姝虽然不会说话,但她对手机操作还比较熟悉,正用手势告诉她使用方式。
任莎仙忽然懂了桃夭为什么会用这种眼神看着小姑娘,一个集万千宠爱于一身,即使任性妄为也能得到支持的女孩,不正是穿着一身不属于自己性别的服饰的桃夭,最想成为的那种人吗?
而桃夭一察觉任莎仙的目光,立刻深深地埋下了头。任莎仙看到桃夭这个样子,不觉一阵心疼,她想要告诉他不要总低着头,应该抬起头来看世界,但是青婧拦住了她。
“让他这样吧,你管不了什么的。”青婧低低地对她说,任莎仙几乎疑心方才仅是有一阵风吹过。
青婧忽然用正常语气同她介绍:“她叫小桃,我们这次祭典,有一部分就是为她举办的。”小桃听见青婧提到她的名字,沉迷于手机的同时,忙里偷闲抬起头来对任莎仙笑笑。
“为她举办的?”任莎仙的注意力倒是被吸引过来了,她想了想几种可能性,挑她觉得最靠谱的说,“生……日吗?”
青婧摇摇头,并未直接回答她,只说:“过几天你就知道了。”
小桃又抬起头来对任莎仙笑,目光里满是得意。任莎仙却看到本来已经正常坐着的桃夭,在听到青婧的话后,肩膀陡然一塌,神情很是失落。
是跟她们村子有关的事吧……任莎仙也不想再猜,反正几天后就见分晓。
饭桌上,中年女村民不停地给小桃夹菜,小桃却嫌烦地不愿意吃,她恼怒地让女村民不要再给她夹菜了,女村民却说让她好好补补。同桌的村中女性也都亲切地看着她,仿佛这一刻只要小桃能够多吃点,她们就比什么都高兴。
任莎仙在家里也时常面对这种场面,倒是桌上最能体会小桃心情的人。只不过她不知道怎么跟村民交流,只好跟江雨一样默默扒饭。
忽然一位村民叹道:“后山还是得要弄个人去守到起才得行。”另一位村民接话,“哪个切嘛,都莫得空得嘛。村里头现在人还是不多……”
青婧说:“我姐还有空,可以守一哈。”先前发话的村民尖声叫道,“你姐姐?山上要是滚石头咯,你姐姐咋个喊人喃。”说完她像是才发现自己说的太过直白,忙又补道,“不是说她不好,确实不咋合适哈。”
青姝理解地笑笑,青婧叹道:“那还有哪个嘛。”
“我……我可以试试……”却是一直埋头吃饭的桃夭弱弱地说道。
女村民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立刻炸毛吼道:“你娃特一天不好好在屋头待到,总是想精想怪地。你守啥子守,你就该在屋头待到,莫一天到黑都往外头跑!”
桃夭被骂得不敢抬头,任莎仙却看到他的眼角似有晶莹的泪珠滑过。
其他村民也借势大加批判起不守规矩的桃夭,像是要把平时所受的气都发泄在他身上。桃夭被这一波口水喷得更是尽量蜷缩身体,恨不得立即打个地洞钻进去。
直到青婧说:“我这离后山近,我多去看哈嘛。好了莫说了,今天就到这。”
村民们才总算住嘴,还有那愤愤不平的人小声嘀咕:“就晓得帮他说话,惯使(娇惯)得莫法,村里头哪个男娃儿像他一样到处跑……鬼迷日眼的……”
直到村民们逐渐散去,桃夭还呆坐在原地,仿佛被那些恶毒的言语击碎了所有铠甲,不知道该做什么反应。
江雨早早地回房去了,堂屋里只剩下青婧姐妹,任莎仙,还有他。
青婧过去轻声对桃夭说:“后山那,你莫得事就多去看哈嘛,我也莫得啥子空。”
桃夭的眼泪立刻喷薄而出,他哽咽道,“我……我可以切吗?”
“你去嘛,莫得人晓得的。你也莫太明显,被她们逮到咾。”
“我晓得,晓得咾。”桃夭用模糊的泪眼望着青婧。
任莎仙想,他只是想为村子做点事,为什么就那么难?
事后,青婧跟任莎仙说,因为村子靠山而建,今年雨水太多,村民们担心会有山体滑坡,泥石流之类的自然灾害,所以想要找个人多在后山那里盯着。但村里人手不足,几乎都在准备祭典,派不出多余的人来,青姝则是情况特殊,出事了很难给村里人提醒。
任莎仙悠悠问道:“你们村里的人歧视男孩也太过了吧,看守后山这么简单的事,也不能放心让他做吗?”
“在她们眼里,男人就是鲁莽,暴躁,蠢笨,幼稚等贬义词汇的代名词,他们最好就是老老实实地待在该待的地方,不给她们惹麻烦才行。你让她们怎么信任男人去做事。”任莎仙发现,青婧在说这些话时的表情冷漠到无比陌生,仿佛变成了一个她完全不认识的人。
不对,能说出这番话的青婧,确实不是她所熟识的那个同学——室友——挚友。
“我真没想到,你也算是21世纪的大学生了,居然还能理所当然地说出这种充满歧视的话!”
“这话不是我说的,我只是在复述村里人一贯的看法。”青婧脸上露出丝丝无奈,“但话说回来,换一个性别,这不就是外面很多男人对女人的看法吗?”
“虚荣,八卦,拜金,肤浅,爱撕逼,塑料姐妹情。”
“笨,做出的成绩常常不如男性。”
“弱,连瓶盖都要男朋友拧。”
“在很多男人眼里,女人就是又笨又弱,需要依傍,需要他们做大树来依靠。所以你们结婚叫有个归宿,男人给一点钱就买断你们一生,任打任骂还不能反抗,反抗就是不给孩子做好榜样。自己生的孩子还要冠男人的姓氏。
你知道吗,我第一次听说这事时多么惊讶,因为我们村里的人都没有姓,也不会给男人这么大的权力。我生的孩子应该属于我,为什么她首先是男人的孩子?”
青婧的脸上恢复到任莎仙所熟悉的淡漠神情。过去,青婧很少对女生们喜欢八卦的话题发表意见,任莎仙以为她不爱说是非,现在才猛然明白,她可能只是看不懂。很多事,从一开始,青婧和她们的看法,就不一样,也没法谈到一块去。
半晌,任莎仙才找回自己的声音:“这些不都是偏见么?还是,你看我们,就是这样的?”
“这些偏见有的已经成为约定俗成的观念了。我在校外找兼职时,常常只是因为性别,就能碰壁。一开始,我特别想不通,后来我才明白,山外面的人,跟我们村里,是不一样的。很不一样。”
“但我知道你不是这样的人。”青婧像是回忆起了她们在学校图书馆一起努力攻书的那些时光,“你很勤奋,也很聪明。在学校时,很多人忙着打扮,谈恋爱,逛街,玩游戏。只有你跟我在图书馆研究资料,一天又一天地,共度了好多别人眼中枯燥的时光。以前我以为你很快就会放弃,但你都坚持下来了。你还很勇敢,虽然小杰跟你没有任何关系,但只有你真心想帮助他。能认识你,是我在山外最大的幸运。”
任莎仙被她夸愣了。可能从小接受的更多是打击教育而不是鼓励,被她这么一说突然脸红得说不出话来。
然而青婧接着说:“我知道很多女生也不是这样的,但他们不知道呀。”
话题回归严酷的现实。青婧像是发现自己说得太多,最后道:“你回去休息吧,别想太多了。过两天,等祭典完成,我就送你回学校。”
任莎仙脑子晕乎乎地,也没注意到她具体说了什么。直到她转身离去,才听到青婧补了一句:“其实我从来都没有变。”
任莎仙许久没有同青婧聊过这么长的天了,或者说,过去青婧本来就不爱说话,更没有怎么跟她说起过老家村子里的事。以前在学校里,青婧和易恒恋情刚传出的时候,还有充满醋意的女同学恰柠檬地说,青婧除了长得好看,平时话都不说一句,不知道易恒喜欢她什么。但任莎仙知道,青婧不是不说话,只是不那么爱说话,她总是眉目深沉地打量着校园的一草一木,仿佛在校园里寻找着什么。
同学们说她爱装深沉,热衷于COS思想者。但任莎仙现在明白,她不是COS思想者,她是真的总在思考,她心中那么多的疑问,却无人可问。
任莎仙也问自己,如果一开始,我知道她是从这样的一个村子来的,我还会跟她做朋友吗?我会害怕她吗……
任莎仙不想知道答案。
青婧姐妹屋后的竹林,已经成了任莎仙惯例散心的地方。虽然青婧青姝总是提醒她里面有蛇,但还好她运气好,暂时还没碰上。她一贯具有阿Q的乐观精神,没碰上就等于没有,但还是习惯捡一根树枝在杂草里拨弄,以防有蛇突然钻出来咬她一口。
或许是流连山间的时光太枯燥无趣,虽然本能地怕蛇,仍免不了冒出点猎奇心理,会希望哪里能钻出来一条吓自己一跳,勉强能获得一些些被惊吓的乐趣。她正自娱自乐地在草丛间轻拨慢挑,隐隐约约听到不远处传来人说话的声音。
她想着还是别听人墙角了,正欲走开,却听到那声音略响了几分,竟是她熟悉的一个声音。透着愤怒又透着无奈:“……走开些!爬开!莫兜(碰)我……”
是桃夭,听起来他好像遇到了什么困难。任莎仙想起方才在青婧家里所见的桃夭的遭遇,担心他是否又被人为难,便加快脚步朝声音传来的地方走去。临到近处,她反是愣住了。只见桃夭委顿在地上,衣衫半解,先前在饭桌上当先怒斥他的女村民,正半抱着他,一只手却伸入桃夭半解的衣衫内。任莎仙不傻,自然知道这是在干什么,她万万没想到,有生之年,还能亲眼看到男性在她面前被女性强迫的场面……听桃夭方才的喊声,实在不像他自愿的。
可能是她的脚步声未加掩饰,桃夭第一时间捂住了自己的脸,女村民却像没事人一样,只将手拿出来在桃夭衣服上略擦了擦,她更恼怒任莎仙打断了她的好事。
“你做啥子你,哪个喊你来这的?”
任莎仙知道自己不该管这些闲事,但桃夭遮住自己面孔的手掌下淋淋地渗出泪水,令她忍不住开口怒道:“你这是在做什么,你不能这样对他!”
“我做啥子你个人莫得眼睛看蛮。你才管得宽哟。你以为有青婧给你撑腰,我就会怕你咾蛮。”
“没人替我撑腰,但你所做的事情,只要不是自愿那都是犯法的。你快放开他。”任莎仙心里没底,如果女村民要动手她能不能保住桃夭,自己还能全身而退。但她又不能眼睁睁看人被欺负自己却不闻不问。
“犯法?犯的哪门子法!我给你说,你们外头的法才管不到我们勒,你个人还是多担心哈个人……”女村民说到这里,不知道在顾忌什么,忽然止住话语。
桃夭突然站起来发力推了一把女村民,好歹是个男孩,这一下力气不小,女村民几个踉跄险些跌倒。等她站定脚时,桃夭已经跑到任莎仙身后去了。
“耶,你还得行勒,你棱(就)是长大了,翅膀棱(硬)咯是吧。”女村民冷笑。但她似乎不想再纠缠下去,只整了整衣服。咬牙对桃夭发狠道,“你娃小心点,莫再交给我逮到咾!”
女村民离去了好一会儿,桃夭依然控制不住身体的颤抖。不知是因为羞耻还是因为愤怒。
任莎仙忍不住想问他,你真的反抗不了女村民吗,毕竟那个女村民两鬓已发白,看起来年纪不小,而桃夭已经长成将要成年的体格。虽然总穿着女装,但他终究是个男孩子,力气不应该太小。
但她最后也没问出口,或许身处这个性别权力与众不同的村子的桃夭,有任莎仙不了解的苦衷,她也并不想成为指责受害者的卑劣小人。
桃夭抓着她手臂的手掌终于停止了颤抖,他圆睁着那双亮亮的大眼睛,看着任莎仙,欲言又止。
任莎仙觉得有点奇怪,桃夭在她面前应该不是这么胆怯的性格呀。“你有什么话不能说吗……”
“这个事,你莫……给婧儿姐姐她们说咯,要得不……”桃夭低低地说着,他似乎感到很难堪,说话时完全不敢看任莎仙的眼睛。
“为什么……”任莎仙脱口而出,她确有打算回去告诉青婧,让青婧想办法保障桃夭的安全。在她印象里,娲神村并没有贞操观这样的概念,她不懂桃夭为什么要隐瞒自己受到侵害的事实。
“你不晓得,诶呀……”桃夭说得很艰难,虽然村子里应该从来没有过性教育,但羞耻似乎是人与生俱来的天性。“她们会厌恶我勒……唉……”
任莎仙忽然点亮了一盏智慧之灯,想到一种可能性,但她宁愿这个假设不曾存在于自己脑海中。她小心翼翼地问道:“她这样……有多久了?”任莎仙想起女村民说桃夭长大了的话,忍不住追问道,“是从你小时候开始吗?”
似乎被一下子命中脉门,桃夭张大了嘴望着任莎仙。任莎仙明白自己已经掌握了桃夭的某个秘密,她甚至想继续深入挖掘下去,这是一个巨大的罪孽,她认为自己有必要了解,然后想办法摧毁它。
“只有她一个人,还是很多?”
桃夭明显地后退了一步,他不知道这个外来人怎么在短时间内就突然洞悉了他的秘密。他感到害怕。他不想村子里唯二会善待他的姐姐们讨厌自己,但又不能强迫任莎仙为他保守秘密。
他握紧拳头,胸口剧烈地起伏着。任莎仙意识到自己已经侵犯到他人的**区域,虽然她本意是想帮助桃夭,但看他抗拒的样子,她知道自己现在还很难打开他的心扉。
她只好先出声安抚:“你放心,我先不会告诉她们。”待明显看见桃夭松弛下来的肩膀,又补道,“但我认为她们迟早都应该知道这个事情。你不要害怕,我觉得她们一定会帮你的。”
桃夭明显不能理解任莎仙的话语:“帮我,帮我做啥子喃……我们村子头的事,你懂不起。我求你莫管咯,得行不?”
任莎仙为之语塞。她知道不能以外面的概念来理解这个村子发生的事件。但桃夭所遇到的事情让她格外义愤填膺,如果在外面,她早就报警抓人了。可是在这里,任莎仙想,她是不是应该去山顶上找找信号。
“妈!”斜刺里一个瘦小的影子箭一般冲向桃夭,紧紧地抱住了他的大腿。虽然已经见识过这个小孩神出鬼没的身法,任莎仙依然被他吓了一大跳,倒是达成了今天出门找刺激的成就。
名为叮叮猫的小脏孩不知道是从哪里找过来的,他像是很怕桃夭会把他丢掉,总是偷偷跑出来找他。
两个孩子紧紧地抱在一起,一大一小的瘦弱身影让任莎仙觉得很可怜。他们彼此可能是这村子唯一最关心对方的人了,抱团取暖的样子让任莎仙想起学校里被人抛弃的流浪猫咪。
任莎仙忽然想,自己能不能带走这两个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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