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垂,山间的景物渐次浑浊。走过界碑的时候,只有任莎仙看到了那块木板。一块摇摇欲坠,风霜剥蚀的细长木块,没有任何的装饰纹路,简陋地仿佛谁随手插在此处。若不是任莎仙一直拿着相机拍摄,发现了木板上雕刻的“娲神村”三个大字,她也会同其他人般将其忽视。
青婧曾说过,“娲神”即是这座古村落的村民们所敬奉的神明。这是一位全能又仁慈的女神,她降临于这片土地,创造了村民们的祖先,教会她们狩猎、农耕与祭祀,给予了她们现今所拥有的一切。村民们感念娲神的恩德,世世代代敬奉娲神。
听说过几天村子里还将举办娲神的祭典,任莎仙这批学生此次过来主要就是想记录这次祭典。
不过这块界碑确实太残破了,好像立碑的人只管立碑,并不在意它的作用。任莎仙不知不觉拍了多张照片,直到其他人叫她赶快跟上,她才依依不舍地离开。
古村村口种着一颗树围约十人合抱的巨型银杏树。众人走近后都惊讶地合不拢嘴。青婧说这棵树乃是娲神降临时手植,应有数千年之龄。虽不知她说的话是真是假,但这么巨大的树,数千年树龄肯定不假。
江雨忍不住想伸手抚摸树干上蜿蜒横斜的血红斑痕,嘴上喃喃:“这树已经成精了吧。”任莎仙忙喝止她,“知道成精了还乱摸,小心晚上树妖来找你。”
江雨吓了一跳,之后确实不敢随便再摸。她噘嘴仰头望向银杏树,那高耸的枝桠早已参天,在暮色之中难觅踪影。树干上流淌着一道道血红斑痕,仿佛大树也有了蓬勃的血脉,凑近仔细观察,似乎真有液体在其中流动。
青婧说这颗古银杏树是村子的守护神,村民们都称它为神树。这几年,神树上的血痕越发明显,村民们担心神树真要化形离开,便遵循古俗,用红线一道道缠在树干上,再挂上许多铜钱,风拂之时,叮当作响。
这些神神鬼鬼的说法任莎仙等人并不相信,但看青婧那么严肃说明的样子,他们也知道古村落常会信奉一些神鬼之说,倒都默默接受,无人多嘴说教。任莎仙方才说银杏树是树妖,这时候便有些不好意思。青婧倒不十分在意。她去山外的文明世界读书三载,早就遭遇过各种歧视奚落。在同寝的室友里面,任莎仙已算是比较平等对待她的人了。
青婧说大家可以过来依次摸一下神树,这是她们村村民获得祝福的方式。虽然身体很疲劳,但看到这么壮观的造物奇迹,依然让他们兴奋。就像小孩子排队领糖一样,依次上前抚摸神树。轮到任莎仙时,她摸着树干,感受那些仿佛血管一样的纹路并没有温度,在夜风之中触手冰凉。她对自己的想象力感到好笑,难道还真的以为这是树的血脉,会像普通人一样温热吗?
“露晞明朝更复落,人死一去何时归……”正当众人围在银杏树下啧啧称奇时,杳冥的夜色之中忽传来一阵歌声。
那歌声细碎散落在夜风里,倏忽来去,众人几乎疑心是听错了,却于大家脸上都看到惶恐之色。正于此惴惴不安之时,又是一串高声呼啸而来。
那声音来得很快,从远及近一分钟不到。就像水波荡开了远景,一个高大又模糊的光影正朝着众人疾驰而来。
众人被这个声音唬住不敢动弹,青婧却叫他们别怕。等光影清晰地停在众人眼前时,他们发现那不过是一个胖胖的女人背着比她人头还高的大箩筐。胖女人左手举着火把,右手扶筐。箩筐里不知装了什么,看份量着实不轻。胖女人却似毫无所觉,依然奔跑如风,转瞬间便来到众人面前。她胖胖的脸蛋堆满了笑容,说着方言将箩筐重重地放至地面。
“婧娃,我晓得你今天要带人回来,早就装好了酒等你们咾,咋这么暗才拢(到)呢?”
青婧亦用方言回答:“不是喊你暗了就莫来了的嘛,燕子。你还非跑起来干啥子。”
众人在学校里都没听青婧说过方言,此时听到这土味很重的方言,仿佛第一次发现平时看起来同大家没有不同的青婧,实则来自一座与世隔绝的落后山村,心情各自不同。
方言虽不多见,但众人也能辨识几句。潘人杰听懂了胖女人叫燕子,不禁呵呵偷笑,小声对几个男生说:“这女人比我还胖,还叫燕子?呵呵……”其他人只表情复杂地看着他,却没人接潘人杰的话。
因为接下来,胖女人燕子从背篓里抱出了一米多高的塑料酒桶,里面酒液似乎很满,连晃荡声都很小。这一桶酒目测起码有百斤之重,燕子却轻轻松松就抱了出来。几个男生不禁掂量起自己的手劲,暗想自己是否有力气能如燕子般轻松抱起酒桶。
燕子的火把插在脚旁,晃动的火苗照亮了她粗壮的大腿和胳膊,她的脸上满是憨厚又真诚的笑容,一边挺了挺腰杆,又从背篓里翻出几个杯子和碗。她知道城里来的大学生可能听不懂她说的方言,便瞅着青婧说:“婧娃,你跟他们说了莫得我们村的规矩喃?”
青婧皱眉,还是向同学们解释了这桶酒的意义。这就是迎宾酒。有些人迹罕至的村落对外客十分热情,会在村头置酒等宾客到来。喝下一杯迎宾酒,外乡人就是村子里最尊贵的宾客了。
村头的迎宾酒在国内的一些景点也有,有些地方还会唱祝酒歌,众人并未觉得稀奇。他们见燕子十分好奇地往众人脸上看,都努力挤出笑容面对。
青婧知道大家都想赶快休息,但燕子既然来了,这礼就免不了,便催她说:“今天走了楞个久都累得很,你快点把酒倒起,喝了我们就回切咾。”
燕子连声答应,她赶忙打开塑料桶盖子,抱起硕大的酒桶,将酒液倾倒入酒杯和碗中。任莎仙见燕子倒满了两个大碗和四个杯子,心里顿时生出不祥预感。果然青婧说,大碗给女生,杯子男生喝。几个男生见难得有这种便宜可捡,纷纷抢过杯子,也不辨味道地囫囵吞下,嘴中还叫着好酒好酒。
一时只剩下了两个懵逼的女生,瞪着眼前的酒碗,面面相觑,迟迟不愿伸手。潘人杰呵呵笑道:“你俩等什么呢,快喝呀。喝完我们好进村,我好想洗个澡睡觉,明天谁都不许叫我!”
两个女生将求助的眼神投向青婧,青婧也忍不住笑了,说:“这都是我们村子自酿的果酒,度数很低,喝起来也甜甜的,就跟饮料似的,喝吧不会醉的。”燕子也在一旁助威,“喝嘛喝嘛,两个妹儿莫害羞嘛。”
江雨撇嘴:“凭什么男生喝小杯子,我们女生却要用碗,这不公平。婧婧,我一个女孩子酒量不好的,不能照顾一下吗?”
青婧叹息:“就是女孩子才要用碗喝。”她看着江雨,有些无奈,“我说过我们村子以女性为主吧,既然要考察民俗民风,还是早点入乡随俗得好。”
那头任莎仙已拿起碗,尝试地喝了一口,发现这酒确实不像她想象的那么辣,一股清甜的香气流入口中,她很快就将一碗果酒纳入喉中。正好走了那么远的路,本来就又饿又渴。
江雨见任莎仙已喝完了酒,众人又眼巴巴地望着她,即便再是不愿,也不好再推辞,只好皱着眉拿起酒碗。嗅了嗅,似乎没什么怪味,勉强凑到嘴边,还好她很快发现味道不错,终于一饮而尽。
其他人见进村有望,竟都不知觉为她鼓起掌来。想着接下来终于可以休息了,一路的疲劳随着酒意上涌,大家都纷纷打起了哈欠,感觉上下眼皮直打架。
青婧忙招呼燕子收拾酒具,带着大家向村中备好的安歇处走去。
一路上都十分沉默的于班从燕子出现开始,就十分关注她的一举一动。对于燕子的怪力,于班感到特别不可思议。在他心中,女人都是柔弱不堪,一推即倒的生物,他自问绝没有可能举起燕子手中的酒桶,所以后面的路上他不停地念叨:“这胖女人力气怎么这么大?不可能的,骗人的吧。”
任莎仙忍不住怼他,“你不服自己去抬抬酒桶咯,就只许你们男生力气大吗?”
于班仍然一脸不敢置信,佝着身子缩在队伍中间不停唠叨。吴城受不了他,说:“你没看过吉尼斯世界纪录?力气最大的女人可以举起200多斤的胖子,这就是个例,有什么稀奇的,一路上叨叨个不停。”听了吴城的话,于班仿佛得到了安慰,终于闭嘴了。但他的眼睛依然不停地瞟向燕子,直到燕子感到他的目光,朝他露出一个友好的笑容。他才尴尬地收回眼神。
村里安排女生住进青婧姐妹家中,男生则被安置在村中较偏远的空置房屋内。考虑到村里女多男少的现状,确实不好将他们安排到哪户人家,男生们虽心有不满,但也只能接受。
乡下宅院宽敞,青婧姐妹二人居住的院落,除了堂屋和两姐妹的房间,另有二三间闲置,访客到来之前,姐姐青姝便打扫了两姐妹童年时所居住的卧室,让女孩子们住。
任莎仙看房中只摆了两张床,床上铺着竹席和薄被,床下垒得满满当当。房中间放着一套桌椅,桌上点着油灯,还有其他许多杂物堆在屋角。乡下人的东西总是不知经历多少年代,又不舍得扔,所以几乎每间房都堆放着各色杂物,任莎仙见了倒也不觉稀奇。
她略扫了几眼,便把背包往桌子上一放,趴在床上一动不动。江雨却有些嫌弃,只慢慢走到床边坐下,不停打量陈旧的房梁和屋中摆设。
这时青婧拖着一个大木桶来到房中,说道村中条件有限,没有城里那么方便的淋浴设施,只能用木桶洗浴。姐姐为了招待她们,专门做了这个新的木桶给她俩洗澡用。江雨虽然一路抱怨个不停,但好歹还知道进退,连忙道谢。木桶外表看起来平凡无奇,但打磨得很光滑,凑近还能闻到新刷的木漆味道,还好并不刺鼻。
青姝烧好了热水,提了几趟到房中,倾倒在木桶里,一时水汽四溢,热气蒸腾,江雨的心中划过阵阵暖意。青姝虽不能说话,那双盈满水光的眼睛,却似乎能吐出千言万语。她倒完了水,微笑着看看江雨,又看看妹妹,指指木桶,意思是现在可以洗澡了。青婧交代江雨,洗完后到外面叫她名字,她们会来帮忙换水。
任莎仙本已经睡得云里雾里,忽然一阵争吵声将她吵醒。她万般不想起床,但一身臭汗,黏腻不已,让她想起今晚还没洗澡。她迷迷糊糊地坐起来,看到房中放着一个热气飘飘的大木桶,江雨已不在房中。而房外人影幢幢,有男声在外面高声争执。
任莎仙走到木桶旁,先试了试水温,发现水已变凉,而且也被人用过了。她皱起眉头,十分不爽地往门外走去。
门外原本安置在空屋的男生们都聚齐了,江雨和青婧姐妹也都在。潘人杰急得面红脖子粗,指天画地地喊:“你们村那女的让我们去河里洗澡,这么晚了,又人生地不熟地,我们怎么敢在河里洗啊,谁知道水里有什么!”
易恒接着说:“你们有没有什么桶啊,盆的,让我们先应付一晚上。这河确实不能下。”
江雨站在吴城身旁,看男生们又急又无奈的样子,便让吴城半蹲下来,江雨挨着他的耳朵说起了悄悄话。
任莎仙立刻有了不详的预感,果然下一刻吴城的眼神就往任莎仙刚出来的房中望去。任莎仙下意识挡住吴城的目光:“看什么呢你!女孩子的房间是你们随便看的吗?”
其他人看了他们这般作为,顿时觉得有戏。一直默不作声的于班一晃眼便溜到了二人房中,指着木桶说:“你们不就有木桶洗澡吗?真是差别待遇,也给我们整一个呗。”
易恒等人听到于班的话,遂不停问青婧要木桶。青婧说就只做了一个新的,男生们今晚如果不肯在河里洗澡,那就只能将就一下,先不洗,等明天一早再去河里洗。河水很干净,纯天然无污染,也没有伤人吃人的动物在里面。
几个男生平日虽活得糙,但毕竟都在城里长大,现在是夏天,又走了一天山路,都是一身臭汗,不洗实在难受。更何况几个不洗澡的男生要在一间房里睡觉,那酸爽……
于班在屋中敲了敲两个姑娘的木桶,说:“那这个给我们用用呗。”江雨和任莎仙赶忙跑进房间,挡在木桶前,两个姑娘异口同声:“给你们用了我们还怎么用?”“休想!”
潘人杰冲进屋中:“江雨,我们不让用,你男朋友你也不管吗?”江雨瞪着他,“我男朋友不管你事,反正不给你用!”
潘人杰又和江雨两人争了几句,但两个姑娘态度都很坚决。易恒知道今晚可能没机会洗澡了,只苦笑着朝青婧说:“婧,你就忍心看我一身臭汗,喂一晚上蚊子吗?”
青婧闻言扭头就走,一旁的青姝看着易恒,眼含歉意地笑笑。易恒知道青姝只比青婧大两岁,两姐妹长得相似,但青婧似一朵芬芳艳烈的红玫瑰,青姝却似温雅可人的白玫瑰。或许因为不能说话,她的眼睛尤其迷人,易恒总觉得能从她的眼睛里看出别样深意。
这时青婧从房中出来,扔给他几个香囊。“这是避蚊香囊,你在房间四处都挂上,以后就算房间里再臭,蚊子也不会闯进来。明天应该是个大晴天,你早点起来去河中洗澡吧。”
易恒握着香囊,胸中又燃起了对青婧的情意,正想再说几句话,青婧却已回房去了,青姝向他们摇摇头,也跟着妹妹进房。
几个男生晚上这一闹,除了拿回几个香囊,其他什么收获都没有。脸色都很难看。但他们知道,再争下去也没什么用,只好悻悻地离开。离去之前,江雨和吴城眼神交汇,趁着男生们骂骂咧咧走远,吴城偷偷地在半路溜了回来。
这时,青婧姐妹已帮任莎仙换完水,任莎仙正站在木桶前试水温,忽然江雨过来说:“等你洗完,把木桶借吴城用用吧。”
“什么?”任莎仙瞪大了眼睛,“不成不成,给他用了,那我们明天用什么?我可不要用外面男人洗过的桶。”
“你不要那么小气嘛,他就用这一次,以后都不会用了。”
“那也不行!”任莎仙感觉像吞了个苍蝇那么恶心,“那是你男朋友,你当然不介意。我可介意得很,他用过了,我绝对不会再用了。”
“那你就别用,明天让青婧姐姐再给你做一个。”江雨一副再做个木桶很容易的样子。
任莎仙气笑了:“我可没你那么好意思!反正就不给他用!你要再闹,就让婧婧过来评理。”
窗外吴城忽小声说:“快别吵了,再被别人知道!任莎仙,大家都是同学,我用一下怎么了?干嘛那么小气?”
“我小气?”任莎仙呵呵,“你一个大男人这么矫情,跟女生抢洗澡桶,你好意思吗你,要不明天我给你宣传一下?”
外面吴城不再回话,江雨感觉不对,到屋外一看,已空无一人,吴城应是被气走了。
江雨大怒,冲到房中对任莎仙吼:“你这个自私自利的女人,我记住你了,你给我等着!”
任莎仙一翻白眼,“等就等,怕你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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