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的经历让任莎仙精疲力尽。一回到青婧姊妹家中,便瘫在床上不想再动。青婧叫了她几次吃饭,她都拖延着不想起来。后来却是江雨黑着张脸给她把饭菜端进房内,还抱怨任莎仙大小姐习性难伺候。任莎仙有心想同她争论几句,但是青婧跟在后面进门,堵住了两个人拌嘴的机会。
青婧叫任莎仙快点起来吃饭,要睡觉也先洗了澡再睡,毕竟脏了一天了她自己应该也挺难受。任莎仙洗完澡感觉又精神了一些,她坐在房中唯一的桌子前吃饭,一旁江雨躺在自己床上看手机视频。不知道看到什么有趣的画面,江雨爆发出夸张的笑声,还激动地直拍床板,床板可能仅是几块木板搭在一起拼成的,江雨一拍,便啪啪啪直响,床下积了不知多少年的灰尘顺势扬起,直往任莎仙用饭的矮桌扑去。
房间本就窄小,任莎仙避无可避,眼看一层灰扑上饭桌,鲜嫩的菜肴也变了颜色。任莎仙顿时火了,对江雨怒道:“你干嘛呢!没见我在吃饭吗……”
江雨不屑,在床上径直翻了个身,用背对着任莎仙说:“方才叫你去堂屋吃,你不去。现在我都给你端过来了,你还不满意么?”床底下的东西本就堆得满满当当,床板又松动,经过她拍打,又一翻身挤弄,竟是将床下堆的东西挤了几件出来。
堆在床底杂物最上方的是一个鞋盒,此时受外力挤压,从床底跌了出来,随着任莎仙惊讶的一句“东西掉了……”,鞋盒跌落地上,翻倒出里面装的物品。
盒子里掉出一双保存良好的革靴,这是一双男靴,靴筒在脚踝之上,样式同市面上售卖的登山靴差不多,看起来没穿过几次,棕黄色的外皮却袒露着出几块擦洗过度而掉色的色块。江雨经任莎仙提醒,还以为自己的东西掉了,然而她下床查看,只看到一双陌生的靴子掉在地上。
“这是什么……”江雨莫名地觉得这双靴子有点眼熟。而任莎仙已经上前将靴子捡起来放入原盒中,随后在房中四处翻找抹布,想要将方才靴子掉出来时沾上的灰擦掉。
“等等……”江雨想起来自己在哪里见过类似的靴子。她打开手机,翻找男友发给自己的信息,果然从几天前的信息里翻到男友曾发给自己的一张图片,她指着图片对任莎仙说,“你看这个像不像?”
任莎仙正在找抹布,这时懒得回头,只随口回道:“像什么?”
“古董鞋啊。你不知道吗,现在很流行收集这个。”江雨已经饶有兴致地蹲下身,将那双靴子从鞋盒里取出,同手机中的图片比对。
“越看越像……”江雨的男友吴城,是一个古董鞋发烧友。他家里经济条件不错,平时就爱收集一些名牌厂家过去发行过的限量版球鞋。方才掉出来的靴子很像吴城近段时间感兴趣的一双登山靴,是国外某品牌在二十年前曾经短时间发布过的产品。因为年代久远,也没在国内上市过,吴城只在一家二手网站看到它上架过一次,价格高昂,吴城没敢下手,但却心心念念上了,对江雨念叨过几次。
江雨自己对收集古董鞋没太大兴趣,就是觉得一双旧鞋子,居然能卖得如此昂贵,所以印象深刻。此时她手机里只有这张图片,还是吴城随手发给她的,只是一张像素不高的手机拍的正面照,没有其他。她有意上网搜索更多消息,奈何这里没网,她也没办法发消息给吴城问问更多信息。
她看向窗外深浓的夜色,虽有月光泛起银辉,然而照亮的面积有限,她也没有勇气在夜里走乡间山路,只能继续翻看同吴城聊过的信息。
“有了!”她将旧靴转过来背面对着自己,在鞋底同皮革相连的地方,嵌着一块小巧光滑的金属标志,两个英文字母“SR”錾于其上。就是这个,江雨大喜。既然找到了最关键的标签,基本上可以断定这双靴子同吴城很想要的那双出自同一品牌,很可能是一批产品。江雨第一时间想到的是,自己男友看到这双靴子一定会很开心,然后想到的是,如果能卖掉那得值多少钱。
然而任莎仙迅速打断了她的妄想。“你想干嘛,这是婧婧家的东西。”任莎仙没找到抹布,只拿出了她随身携带的手帕纸,细心地将靴子落地沾到的灰尘擦掉,然后原样放进鞋盒,又码回床底下。
“不要随便动别人的东西。”任莎仙警告江雨。她当然听说过古董鞋,她自己虽然不收集,但有时候也会在新闻里读到行情,知道某些鞋价值不菲。虽然她不明白为什么青婧家里会藏着这样一双靴子,但她觉得自己有义务保护同学的财产,便连忙出声警告江雨。她对江雨一向没好印象,方才也是真的担心江雨会将这双靴子据为己有。
江雨刚才开心过头,忘了现在是在同学家里。她虽然有些小性子,但还不至于偷别人东西。这时候恼羞成怒,说道:“当我稀罕呢,又不一定是真货,毕竟这种小山村,不就是山寨最大的消费地吗?”话虽这样说,但其实她心里知道压根不是这么回事,且不说这几天在村里,看到的村人都穿着自制的衣服,根本没几个人穿时装,就算穿时装,她也不认为村里的人会追求名牌。而且江雨更清楚地知道,这双靴子的厂家非常小众,又是二十年前的产品,被山寨的可能性基本为零。她方才不过是口不择言,为自己的贪欲掩饰罢了。
任莎仙呵呵一声,懒得再同江雨理论。反而是江雨又不甘心地问:“你说青婧家里怎么会有这双鞋?她从哪儿得来的。”
是在学校时买的么?任莎仙没回答江雨,但她自己也在心里偷偷问自己。她同青婧从大一起就是室友,两个人比较聊得来,关系比其他室友更亲近。青婧的经济状况她还算比较清楚,中午易恒说村里人共同出钱供青婧出山念书,确实没说错。青婧第一年的学费是娲神村的村民们一起凑的,之后的学费生活费都是她自己勤工俭学加上出去做家教等等挣的,青婧现在用的手机还是一位同学想换手机然后低价卖给她的二手货。在学校时,同寝的姑娘们常常拆快递,青婧经常帮忙,但是她自己很少收过快递。任莎仙知道她一向把物质要求放得很低,如非必要,她决不会乱花钱。任莎仙很难想象青婧会去买一双自己用不上,而且一看就很贵的男靴回来。
所以这双靴子,可能就像它的年代一样,一直停留在这里。但这是谁的靴子呢?任莎仙忽然想起,还在学校时,青婧曾经讲过的一个故事。
那时候她们都还是大一新生,学校搞迎新晚会,新生也有节目,青婧上去表演了一段英文诗朗诵,艳惊四座。一方面她确实长得很漂亮,另一方面是她的口语很好,几乎没什么口音。当时都是新生,彼此之间也不怎么了解。青婧气质清雅而沉稳,穿着她们村自制的裙子,那阵子流行民族风,挺多同学还夸她的衣服很有创意,不知底细的人根本想不到她是穷山沟出来的。
只有同寝的另外三个女生知道青婧的背景,她们并不是歧视她,只是一般人都会觉得英语成绩或许是死的,口语却是活的,一般村镇里很难有好的师资资源,很多小地方出来的人英语都带着浓重的口音,是以青婧的口语水平着实令她们惊讶。
晚上寝室卧谈,就有人拐弯抹角地问青婧,口语怎么这么好呀。青婧倒很老实,告诉她们,是她的爸爸教的。然后青婧给她们讲述了一个男大学生爱上山村姑娘,最后留在山村里教书的故事。青婧说这是她父母的爱情故事。
虽然这故事初听有点离奇,像地摊文学钟爱的题材,但几个姑娘联想到青婧的口语水平,本来都要信了。有人好死不死地说了一句:“那你妈妈一定很漂亮吧。”青婧犹豫了一会儿,才回答,“我很小的时候妈妈就过世了,印象里她年纪挺大了,长得也不是太好看……”
几个姑娘连忙为提起青婧的伤心事而道歉,然而青婧没有介意。有人不死心地问:“那你爸呢?”
青婧的回答充满怀念的忧伤:“我爸爸很年轻,长得也好看,他很聪明,村子里穷,他不知道怎么弄来一个新复读机,把英语课本录下来放给我们听。可是,在我小时候,他也过世了。我都是听他留下来的录音学的英语。”
“那你妈妈比你爸爸年纪大?”
“对,她比爸爸大十几岁呢。”
卧谈戛然而止,任莎仙睡不着,翻起来望向宿舍对面,对面的人也没睡,明明是黑夜,任莎仙却觉得对面的人好像同她对视了一眼,两个人心中有着同样的震惊。
卧谈停止,宿舍群却活跃起来。那时青婧还没有手机,宿舍群里只有包括任莎仙在内的三个人。
“卧槽,这是什么狗血电视剧的剧情啊,所以是年轻男大学生爱上大他十几岁的乡村大妈,最后留在小山村任教的剧情吗?国产剧编剧也编不出这么神奇的剧情啊。”
“好歹是同学的家里事,干嘛说的这么难听……”
“你信吗,你信吗,你信吗!!!”为了强调心中的震惊,这位同学奋力地打了三个感叹号。
任莎仙同样不敢信,但她觉得青婧不像会说谎的样子,只是她也很难说服自己相信青婧的说法。
“二十年前的大学生,还是挺值钱的吧。就这样甘心留在穷山沟里?就算她爸对她妈是真爱,为什么不带她们离开山村呢。”总算有一个理智点的同学发现了疑点。
“不是说她父母很早就过世了,大概没来得及?”
“那她爸那边的亲戚呢,也不管她们吗?”
“也许是因为她爸的事情已经断绝关系了呢。”
任莎仙忍不住发出信息:“大家都是同学,这样猜测不太好吧,具体情况我们也不清楚。”
“她父母这样的情况确实少见,但是反过来的故事我倒是见过。不过那是女大学生被拐卖到穷山村,被迫留下来教书的剧情……”
“睡了吧,睡了吧,越猜越扯了。别人要是这么猜测你父母的事情你会开心吗?”
宿舍群沉默了下来,之后几天她们好像达成了共识,都觉得青婧可能说了谎,这个故事里一定有某个环节有问题,可能是为了掩饰她贫穷的出身,所以编出了这样脆弱又浪漫的爱情故事,室友们心照不宣地接受了这个答案,并且尽量平等友好地对待青婧。任莎仙曾提出疑问,认为怀疑同学说谎不太好,然而其他室友都以“什么男大学生会爱上大他十几岁的大妈啊”这样的话作为了结,中止了任莎仙的提问。
任莎仙自己也确实不太敢相信,虽然她觉得青婧长得这么漂亮,父母应该不差,但是毕竟青婧亲口说过妈妈长得不太好看……随着她同青婧的相处,这个最初的故事早就被遗忘到脑后,她不再纠结青婧是不是曾经说过这么一个谎言,她只是觉得青婧活得确实不太容易。
但是今天,这双突然出现在她眼前的古董鞋,勾起了任莎仙的回忆。青婧曾经讲过的她父母的故事,那个二十年前的年轻男大学生,是不是就是穿着这双靴子来到这个穷山村的。凭青婧姐妹珍而重之地将这双靴子收藏起来的样子,任莎仙觉得这个猜测挺靠谱。只是任莎仙还不知道这双靴子在二十年前也价值不菲,并且根本没在中国上过市。若是她知道,她此刻的心情恐怕更是难言。
然而此时她只是安静地收拾碗筷,将它们送到厨房外清洗。厨房里只有青姝在忙,青姝看到任莎仙洗碗,便过来帮忙。任莎仙不会手语,不知道怎么同她交流,只好任青姝抢过清洗的活。青姝对她笑笑,收拾完东西,朝她比了个安睡的手势,叫她早点回去睡觉。任莎仙心中有很多疑问,但是对着青姝都问不出口。
她只能抱着满腔疑惑缓慢地踱进屋中,没提防背后一个黑影闪进了青姝的房间。
山村里睡得早,任莎仙半夜突然被尿憋醒,她迷迷瞪瞪地出门上厕所,在门外被冷风一吹,才想起这是在村里,最近的厕所在乌漆嘛黑的竹林中,晚上只能拿个木桶将就一下。任莎仙正要回屋,却见正中堂屋里钻出一个鬼鬼祟祟的影子,她猛一激灵,叫道:“有贼!”睡意醒了大半,不过她叫出声后便后悔了,毕竟贼人在她印象里都是穷凶极恶之徒,她根本不敢再逗留,赶忙冲回屋中,用背抵着门板,心脏砰砰乱跳,担心贼人会来闯门。
然而门外阒静无声,更没有谁来推她们房间的门。任莎仙终于定下心来,想到贼人可能胆子也不大,被她一叫就吓得直接跑路了。这时房中另一个人从床上坐起来,黑漆漆的房间里只有江雨冷冰冰的声音:“你在干嘛!”声音挺清醒,倒不像被吵醒,而是一晚上没睡似的。
任莎仙惊魂未定,这时候也不管是否还在同江雨闹别扭,忙道:“外面有贼,我刚看到了!吓死我了。”江雨闻言却丝毫未慌,反而轻轻地哼了一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明显。
“你确定是贼?”江雨仿佛话里有话。任莎仙冷静下来,奇道:“你什么意思。”
江雨未答,只听窸窣声响,她似是又直接睡下了。然而任莎仙已被勾出好奇心,这时怎会放她睡觉。她摸索着走到江雨床前,说:“有什么话你就说出来,说一半是什么意思。”
江雨感到一个影子站在自己身旁,她吓了一跳,跳起来道:“你干嘛突然过来,大晚上的吓死我了。”
“你是不是知道什么?”两人都不会点油灯,此时屋中只有月光照进来的一抹亮色,屋中剪影凌乱,两人都看不清对方的面色,但却寂静地对峙着。
“呵……”江雨冷笑,“人家两姐妹的事,你问这么多干嘛。”
“她们俩的事?你能知道些什么……”任莎仙很不爽,她自问同青婧的关系比江雨亲近很多,没曾想还有江雨知道而她不知道的事情。
“那你知道,刚才的不是贼,而是易恒吗。”江雨的话语里包含着八卦的狂热。
任莎仙却只感到尴尬,她忘了易恒是青婧的男友,刚才那个人确实可能是他。如果是易恒,倒也算正常,大家都是成年人,没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任莎仙顿时没了兴致,只想回去补觉。
然而江雨接下来的话又让她炸了:“但他是从姐姐的房间里出来的。”
“你说什么!”任莎仙对青姝的印象极好,她不愿意相信青姝会背叛自己的妹妹,只认为是江雨恶意污蔑,她生气地说,“你不要血口喷人!刚才是我出去看到的,又不是你,你怎么知道他从哪个房间出来,我都没有看到,你就知道了。”
任莎仙回忆方才自己看到那个黑影从堂屋出来,堂屋连着两姐妹的房间,究竟是从哪间房出来,方才那一眼根本看不出任何端倪。
“切……”江雨不屑,说,“那你知道他们本来要分手了,这次易恒却肯跟着青婧来她老家,是为了什么?”
任莎仙一时沉默。她想起在学校时,确实有段时间,很多人传青婧和易恒要分手了,她那时候还挺真心地为青婧高兴。因为易恒表面上温文儒雅,背地里却是个中央空调,撩妹无数。当然易恒也不是真渣得那么明目张胆,他和青婧都是校学生会干部,两个人外形很搭,在学校里是人人称羡的模范情侣。直到有一天,一个戴口罩的妹纸举着一个牌子站在男生宿舍楼下,牌子上写着“易恒还我打胎钱”,顿时炸了整座学校。易恒也瞬间名气渣出了学校,在社交网络上红火了好几天。学校为了处理这事也是焦头烂额,任莎仙都看到几次班主任偷偷拉着青婧了解情况,倒是青婧自己挺云淡风轻,面对老师和同学的安慰,她表现得很是平静,让人不得不佩服她的心理素质。只有任莎仙知道,她可能是真的不在乎。然而任莎仙不懂,自己渣男友的实锤不停被爆,她为什么还能表现得那么平静。
事情出了后,墙倒众人推,接连几个被易恒渣过的妹纸在社交网络现身说法,甚至他过去的同学也纷纷出来爆料。反正那一阵易恒出门都全副武装,生怕被人认出来会挨打。同学们都觉得青婧同易恒分手定了,然而在事情勉强平静之后,青婧在学校论坛发帖,表示自己会陪伴男友,共同度过这段艰难时光,瞬间又爆了学校的论坛。无数学生在下面留言,“渣男贱女,天长地久”。任莎仙都看不过去,开小号跟那些人对喷,然而双拳难敌四手,任莎仙被喷到怀疑人生,她一度也怀疑青婧的脑子读书读坏掉了,或是被易恒胁迫,不然怎么会发这样的帖子。
任莎仙一向认为青婧头脑聪明,学习努力,性格又极为理智,是她一直艳羡的目标。同青婧做朋友,任莎仙也是想要近朱者赤,每天同青婧在图书馆攻书,想要向她学习,努力考研。但她没想到,在爱情上,像青婧这么理智的人也会脑残。如果只是一两个人没什么证据出来说易恒渣也就算了。现在都实锤成这样了,任莎仙不懂青婧为什么还能说出“我们共同度过”这种话。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