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外头下起了小雨。
和冬日里带着冰雹的大雨不同,这次的雨水格外细腻,宛如雾气一般萦绕在上京城的上空。
眼下就快到换班的时候了,左右附近没什么动静,守在大理寺门口的侍卫终于敢稍微松懈一些,偷偷打了个哈欠。
一个束着高马尾的黑衣男子从大理寺里头走了出来,吓得侍卫活生生咽下了那还没打出的半个哈欠,憨笑道:“江大人,您这是要回去了?”
“嗯。”江游川轻轻应了一声,没再多话。
他出门时没有带伞,见外边下雨便用手试探了一下,发觉雨没有想象中那么大后毅然决然地走进了雨里。
今日天气不好,天亮的要比往常晚些,周边的商贩也仅仅出来了几个。
江游川淋着雨,面色惨白,唇部毫无血色,没走多久就觉得自己有些头重脚轻。
这些日子他不仅要审何家和木家的案子,其他的案子也堆到了他跟前,等着他处理。公务繁忙,他已经一连五日没有回过家了,自然也没有好好休息,还是石泰率先瞧出他的不对,才把他赶回家去歇着。
大理寺离他家有些距离,石泰害怕他撑不住,本想差车马送他回去,却被他拒绝了。事情太多,思绪太乱,空中飘下的细雨可以让他清醒清醒,好让他梳理个中细节。
雨水渐渐沾湿了江游川的外衣,可他并不在乎,只顾着在脑中复盘刚刚接手的线索。
他的步伐很快,没过多久就回到了家。
几日未归,门锁上已经布了一层薄薄的灰。江游川习惯性地抬头瞧了一眼屋檐,那里除了一只废弃的鸟巢外再无他物。
往年的这个时候总会有几只南归的春燕在他家檐下筑巢,然而今年直到现在都没有一丁点动静。
许是今年寒潮太久还没来得及回来,又或是已经寻了别家了吧。
江游川垂下羽睫,准备打开屋门回家休息。
“江大人。”
一阵熟悉的声音打断了他的动作。
江游川顺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看到一名瘦弱女子正撑着伞,伫立在不远处。江游川蹙眉,将钥匙收了回去,薄唇轻启,叫出了那女子的名字。
“梁秀?”他眯了眯眼,提高了警惕,“你是怎么找到这的?”
梁秀脚下的那一小块地还很干燥,一看就是举着伞等了许久,不像是单纯的路过。而他又从未向梁秀透露过自己的住址,就算让她有事去寻他,也是叫她去大理寺。
如今梁涯已经去了小半个月,这段日子里,梁秀肉眼可见的瘦削了许多。
她紧了紧握住伞把的手,漠然道:“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寻到这来的。”
江游川察觉出她的不对,将手默默地搭在了腰间的佩剑上,冷声道:“你今日来寻我,究竟有何贵干?”
梁秀仰起头,瞧了一眼从房檐上落下的雨水,说出了一句没头没尾的话:“江大人,我阿弟走了已经十几日了。”她说这话时眼神空洞,整个人宛如一具没有灵魂的容器。
江游川没有接话,一言不发地听着梁秀的话。
“这些日子我一直在想,我们姐弟明明从未做过任何伤天害理的事情,可上天为何还要这样待我们?”
“我带着阿弟从那么远的地方来到上京,只是想混口饭吃,我们做错了什么?我阿弟是一个连飞虫都不忍碾死的人,他又做错了什么,要以那样的死状暴毙街头?!”
随着话题的深入,梁秀的声音越来越大。
江游川觉得身上有些发冷,便伸手摸了摸自己的额头,果然在发热。
他努力直起身子,尽量不让梁秀看出自己的异样,哑声道:“斯人已逝,你阿弟应当也希望你能照顾好自己。”
“我阿弟?你居然还敢和我提我阿弟?!”梁秀绝望地嘶吼着,双目通红,“这些日子,我每每闭上双眼,脑中就会浮现出他七窍流血的模样!阿娘也在质问着我,为什么没有照顾好他,为什么!!!”
她望向江游川,神情悲寂,一字一句地说道:“你们口口声声说可以替我阿弟讨回公道,可这都多久了,为何一点消息都没有?你们究竟有没有把我阿弟的事情放在心上,究竟还要我等多久?!”
“我们……”
江游川刚想出言稳住梁秀的情绪,可接下来发生的事让他的双目陡然放大。
说时迟那时快,梁秀从袖子里亮出一把锋利的匕首,飞速地刺向了江游川。
梁秀不会武功,江游川原本可以轻易避开她的攻击,奈何今日身体上的病痛拖累了他,使他的反应比以前慢了许多。
不过好在梁秀情绪激动,步子也没有很稳,还没等匕首刺到江游川的身上,江游川就已经用手握住了匕首的刀锋。
鲜血从他的掌中一点点地落下,滴落的频率也愈发急促,溅在了他的衣摆上。
“当啷”。
梁秀顿时抽回了握住匕首的手,匕首也顺势掉在了地上。
她惊恐地望着地上的血渍,不停地喃喃着:“我害人了,我害人了……我害人了!!!”她瞥了一眼地上的匕首,害怕地收回了目光,惊慌失措,连连后退。
掌心的刺痛使江游川的额间瞬间沁满了细汗,待他从疼痛中缓过来时,梁秀已经落荒而逃了。
他无暇顾及那些,用没有受伤的左手摸索着钥匙,只想尽快回到家中包扎伤口。他喘着粗气,用意志力强行压制着身子的不适,废了很大的力气才打开了房门。
太阳穴传来阵阵钝痛,江游川觉得有些犯恶心。
一步、两步、三步……
他强撑着自己走向屋内,每一步都无比艰难。
最终,他两眼一黑,悄无声息地倒在了自家的院子里。
***
曾若初没想到,秦暮予昨日居然还特地跑去找了云绮,将自己即将离开上京的消息告诉了她。
昨晚云绮特地从百忙中抽空来寻了她,并带来了一堆药草,说是希望曾若初能帮忙交给秦暮予,或许对他的病有些帮助。
所以今日曾若初便起了个大早,来到了大理寺门前。
门口的侍卫时不时就打量她一眼,眼神有些异样。
曾若初察觉到了他们的目光,尴尬地扭过头去,摸了摸自己眼下的淤青。
……她承认,今天自己并不是特地早起,而是昨夜压根就没怎么睡着。
就着秦暮予昨日所说的话题,她思考了许久,也在心里头劝说了自己半宿。
终于,伴随着天际的第一抹晨光,曾若初猛地一拍大腿,做出了一个决定——有话直说,有事就做,趁着去给秦暮予送药草的功夫把江游川约出来,然后同他好好说一说自己的想法!
干就完了!决不退缩!
想通以后,她就跟打了鸡血一样从床上跳了起来,用最快的速度洗漱好,踏上了去往大理寺的路。
开弓没有回头箭,她完全不想给自己反悔的机会。
可在门外等候的时间甚是煎熬,曾若初一会儿望望天,一会儿看看地,试图用尽一切办法转移自己的注意力。
正当她开始隐隐打起退堂鼓时,有人出来了,来者既不是江游川,也不是秦暮予,而是满脸沧桑的阿涟。
他接过曾若初手上的药草,木木地替秦暮予道了声谢,紧跟着便转过了身准备回去。
曾若初深吸一口气,慌忙叫住了阿涟。
阿涟无力地回过头,虚弱地问道:“曾姑娘还有何贵干?”
曾若初心虚地扁了一下嘴巴,故意先提起秦暮予:“秦暮予怎样了?”
“秦仵作昨日没打招呼就跑出去玩了半天,被石大人好好训了一通,眼下喝了药还在睡着。”阿涟如实回答。
“那……江游川呢?”
提起心上人的名字,她的声音有些不自觉地发抖,可阿涟实在是累得慌,没有感觉到她的局促。
他扶着腰,有气无力地说:“江大人连续工作了五日,似乎有些不舒服,石大人便让他回家了,刚离开不到半个时辰。”
“不舒服?哪里不舒服?”曾若初大惊。
“具体情况我也不太清楚,姑娘若是担心的话就去瞧瞧呗,反正他家离你现在的住处又不远。”阿涟道。
曾若初张了张口,欲言又止,到头来只说了一句:“好的。”
阿涟一连打了好几个哈欠,朝她摆摆手道:“我先去忙了,今儿天气不好,曾姑娘也快些回去吧。”
曾若初再次道了声好,缓缓离开了大理寺的门口。
江游川生病了?是受了风寒,还是太过劳累导致的?
那她要不要去看他?
还是去吧,人家毕竟是生病了,就算今日不告诉他自己的心意,去看望一下总不过分吧?
不成不成,还是别去了,江游川这人对她向来客气,他现在正难受着,却还要费神招待她,这样一来自己岂不是给人家添乱?
这一路上曾若初左叹一声右叹一声,无论从哪个角度出发都无法彻底将自己说服。
可当她回过神时,自己已经非常没出息地站到江游川家的门口了。
她盯着那扇闭上的大门看了许久。
兴许是胆子最大的时候已经过去了,此时此刻她内心的惶恐已经彻底战胜了勇气。
曾若初长叹一口气,还是决定择日再说。
可正当她准备离开时,余光恰好瞥到了大门的门锁。她皱了皱眉,缓缓上前,试图仔细观察一下沾在门锁上边的红色污渍。
一阵风吹了过来,面前的房门开始随风摇曳。
曾若初微微一怔,伸出手,没怎么用力就推开了房门。
眼前的情景如同五雷轰顶,使她惊慌失措。
江游川倒在地上,手上的血液已经干涸,完全没有了知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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