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卯时六刻

回到赁居的小屋,叶舟闩好门,点亮油灯。昏黄的光晕下,他从床底拖出一个樟木箱子。箱子里整齐叠放着他从金华带来的旧物,最底下是一件深蓝色的夜行衣,轻薄透气,还有一套特制的工具——恩师李正阳当年行走江湖所用,传给了他,却一直没机会动用。

他换上夜行衣,将工具一件件检查、佩戴:飞虎爪、迷烟筒、匕首、几样小巧的开锁工具,还有那包着血蚕丝和木质构件的油纸包。最后,他拿起那本边角已磨损的《洗冤集录》,从中取出一页小心折叠的宁波府城详图,这是他用第一个月俸禄找书坊绘制的,上面已用炭笔标注了许多只有他自己能看懂的符号。

子时将近,万籁俱寂。叶舟如同一道青烟,融入宁波府浓稠的夜色中。他避开打更人的路线,专走僻静小巷,身形在月光的阴影里快速移动。夜风带来咸腥的海港气息,混合着远处三江口(甬江、余姚江、奉化江交汇处)传来的潮湿水汽。

赵家那座位于永宁街附近的旧仓库,离豆腐坊不过一射之地,背靠一条名为“濠河”的城内漕运支流,方便货物装卸,位置可谓闹中取静。叶舟伏在仓库对面一座宅院的屋脊后,仔细观察。

仓库比想象中要大,黑黢黢地矗立在河边,高墙无窗,只有临河一面开有方便货物进出的水门,此刻紧闭着。正面是一扇厚重的包铁木门,看起来守卫并不森严。但叶舟注意到,仓库周围的几个制高点,包括不远处一座废弃的望火楼,都隐约有人影晃动——是暗哨!

果然有鬼。他屏住呼吸,耐心等待。约莫过了一炷香的时间,借着薄云遮月的片刻昏暗,他如狸猫般悄无声息地滑下屋脊,利用墙角的阴影和几棵老树的掩护,迂回靠近仓库临河的背面。

河水在月光下泛着粼粼波光,散发出淡淡的淤泥和水藻气味。他选择从此处潜入,正是因为水路往往是防守相对薄弱之处。他悄无声息地潜入冰冷的河水中,泅渡到仓库水门下。水门由粗大的木栅栏构成,锁扣在水下。他深吸一口气,潜入水中,凭借触觉摸索锁具。是一把常见的黄铜水锁,结构不算复杂。他从工具囊中取出两根细长的铁签,在水中小心拨弄,片刻后,锁芯传来一声轻微的“咔哒”声。

他轻轻推开一道缝隙,闪身而入,立刻将水门恢复原状。仓库内部空间极大,堆放着不少蒙着帆布的货箱,空气里弥漫着一股陈腐货物与那股他在木质构件上闻到过的、淡淡的特制胶脂味混合的怪异气息。更重要的是,他隐约听到仓库深处传来压抑的、规律的机括转动声,以及极轻微的、类似织机运作的“咔咔”声。

他借着货箱的掩护,向内潜行。越往深处,那股胶脂味越浓,机括声也越清晰。终于,在绕过一堆高大的货箱后,他看到了令人震惊的一幕。

仓库中央被清理出一片空地,周围点着几盏昏黄的牛角灯。七八个工匠模样的人正在忙碌,他们操作的并非普通织机,而是一种结构精巧、布满齿轮和连杆的复杂木制机械。机械的一端,晶莹剔透、泛着血光的蚕丝正在被飞快地编织,并非织成绸缎,而是在构成某种……立体的、网状的结构!旁边的工作台上,散落着许多与他手中那个类似的木质构件,以及一些已初具雏形的、巴掌大小、形如鸟雀或昆虫的编织物。那些“鸟雀”的骨架由细木构成,覆以血蚕丝编织的“肌肉”和“羽毛”,眼珠竟是某种会反光的琉璃,在灯光下闪烁着诡异的光。

更远处,一个身着深色短打、身形精悍、腰间佩着一长一短两把刀的汉子,正对着一个悬挂的木桩练习。他手法诡异,十指翻飞间,几乎看不见的丝线操控着木桩做出各种匪夷所思的闪避、攻击动作,速度快得只留下残影。那丝线,在灯光下偶尔反射出细微的红光——正是血蚕丝!

倭国傀儡术!白先生的猜测竟是真的!

叶舟心中巨震,屏住呼吸,仔细观察。他发现那些工匠分工明确,有的负责制作骨架,有的负责用特制胶脂粘合,有的则专门操控那种复杂机械编织血蚕丝。他们手法熟练,却个个面无表情,眼神麻木,仿佛只是没有感情的机器。而那个练习的倭人,显然是在熟悉这种以血蚕丝操控的新型傀儡。

就在这时,仓库侧门打开,两个人影走了进来。前面一人正是叶舟白天跟踪过的那个赵府管家,后面跟着一个穿着锦缎长袍、身材微胖、面色红润的中年人——正是富商赵员外!

“松平先生,”赵员外对那练习的倭人客气地拱了拱手,语气却带着一丝急切,“进度如何?那边催得紧。”

那被称为松平的倭人停下动作,操着生硬的官话:“赵桑,放心。血蚕丝,很好,比我们之前的丝,更韧,更不易察觉。这些‘雀’,很快就能完成。只是,驱动它们的‘心’,还需要时间调试。”

“那就好,那就好。”赵员外搓着手,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只要这批‘货’能顺利送到北边,助……大人成事,日后这宁波府的市舶司,还不是你我囊中之物?”他压低声音,但在这寂静的仓库里,叶舟听得清清楚楚。

北边?大人?市舶司?叶舟心脏狂跳。这已远超普通的杀人灭口,赵家竟是在利用血蚕丝为某个北方权贵制作用于刺探或传递消息的微型傀儡(雀),意图染指掌控海外贸易的市舶司!刘老六定是无意中发现了他们夜间运输材料或测试傀儡的动静,才招致杀身之祸!那“画皮鬼”的戏码,恐怕是这松平顺手用傀儡术玩的把戏,意在掩盖真正的阴谋!

必须拿到证据!叶舟目光扫过工作台,锁定了一卷尚未使用的血蚕丝,几个已完成的“雀”型傀儡,还有旁边几页画着复杂结构图的稿纸。他悄悄移动,试图靠近。

然而,就在他伸手即将触到那卷血蚕丝的瞬间,脚下不慎碰到了一根连接某个机括的、几乎透明的牵引线!

“叮铃铃——”一阵清脆的铃铛报警声骤然响起,打破了仓库的寂静!

“有人!”松平反应极快,厉喝一声,目光如电般扫向叶舟藏身之处。那赵员外和管家更是吓得脸色煞白。

“抓住他!”赵员外尖声叫道。

刹那间,几个原本麻木工作的工匠眼中凶光毕露,竟纷纷从工具台下抽出短刃,配合着松平,呈合围之势向叶舟扑来!这些哪里是普通工匠,分明是训练有素的护卫!

叶舟心知不妙,当机立断,不再隐藏,身形暴起,目标直指工作台上的证据!他一把抓起那卷血蚕丝和几张结构图塞入怀中,同时伸手去抓那几个完成的“雀”。

“八嘎!”松平怒骂一声,手腕一抖,数道红光闪过,血蚕丝如同毒蛇般射向叶舟的手腕和脚踝,速度快得惊人!

叶舟一个铁板桥,险险避开,丝线擦着他的鼻尖掠过,带起的劲风刮得脸生疼。他顺势一脚踢翻工作台,木屑、构件、工具四处飞溅,暂时阻了阻对方的合围之势。他不敢恋战,转身就向水门方向突围。

“拦住他!不能让他跑了!”赵员外气急败坏地喊道。

两名“工匠”一左一右持刀劈来,刀法狠辣,绝非寻常护院。叶舟拔出匕首,格开一记劈砍,另一只手迅速掏出迷烟筒,猛地砸向地面。

“噗——”一股浓密的白色烟雾瞬间弥漫开来,遮挡了视线。

“小心烟!”松平喝道,但他自己却不受影响,听声辨位,血蚕丝再次无声无息地袭来,缠向叶舟的腰部。

叶舟在烟雾中左冲右突,凭借记忆和感觉向水门方向移动。腰间一紧,已被丝线缠住,那丝线坚韧异常,匕首划过竟只能留下浅痕。他心中发狠,运足力气,一个旋身,将丝线另一端的松平带得一个踉跄,同时匕首反向一切,终于将丝线割断,自己也因用力过猛撞在了一个货箱上。

他闷哼一声,不顾疼痛,趁机冲到水门前,猛地撞开,纵身跃入冰冷的濠河之中。

“放箭!快放箭!”岸上传来赵员外气急败坏的吼声。

几支弩箭“嗖嗖”地射入水中,擦着叶舟的身体掠过。他潜入水底,奋力向对岸游去。怀中紧紧护着那用油纸包裹、勉强未湿的证据。

冰冷的河水刺激着他的神经,身后的喧嚣渐渐远去。他爬上对岸,拧干衣服上的水,回头望去,仓库方向人影晃动,显然还在搜索。他不敢停留,借着夜色掩护,迅速消失在纵横交错的小巷中。

这一夜,月探秘仓,虽险象环生,却终于撕开了“画皮鬼”案的重重迷雾,露出了其下通敌叛国的狰狞一角。叶舟知道,真正的风暴,现在才刚刚开始。他怀中的证据,不仅关乎刘老六的冤屈,更可能搅动整个宁波府,乃至更深远地带的局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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