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两日,叶舟如同在刀尖上行走。
他依旧每日准时点卯,面对张班头看似关切实则试探的询问,他脸上的挫败感日益浓重。“班头,那刘老六的案子……卑职无能,实在查不出更多了。街坊邻里问遍了,都说他老实本分,许是……许是真如王捕快所言,时运不济,撞了邪祟。”他甚至在一次“无意”的闲聊中,向几个同僚透露,发现刘老六生前似乎欠着街口胡瞎子几个小钱,暗示可能因债务纠纷引来祸端,只是苦无证据。
这消息如同滴入油锅的水,迅速在衙门底层传开,自然也流向了有心人的耳朵。叶舟能感觉到,那些若有若无监视着他的目光,似乎松懈了些许。张班头甚至难得地“体恤”了他一回,将一桩城外村落耕牛走失的琐事派给了他,美其名曰“换换脑子”。
叶舟欣然领命,骑着衙门那匹瘦骨嶙峋的老马出了城。他确实需要暂时离开宁波府城的漩涡中心,一方面麻痹对手,另一方面,他也需要空间冷静思考,并尝试联系白先生和吴老板可能找到的线索。
城外阡陌纵横,稻田青绿,远处是蜿蜒的海塘和一望无际的灰蓝色大海。咸湿的海风扑面而来,吹拂着他紧绷的神经。他按图索骥,找到了丢失耕牛的村落,草草询问了几句,做了记录,便借口勘察周边地形,信马由缰地登上了附近一处可以眺望海景的高坡。
王守仁……
这个名字在他心中盘旋。恩师李正阳在金华时,似乎也曾提起过此人,言语间颇为推崇,称其不仅学问精深,更难得的是“知行合一”,于军政刑名皆有建树。若真能得此人援手,局面或可扭转。但按察使司佥事,对于他这等微末小吏而言,不啻于天上的人物。如何能见到?见到了,又如何取信于他?自己手中的证据,分量足够吗?
他望着远处海面上星星点点的帆影,那是往来于宁波港的商船,其中是否就有赵家,或者与那倭人松平有关的船只?这繁华的海贸之下,究竟隐藏着多少暗流?叶舟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自己仿佛一叶孤舟,行驶在迷雾笼罩的惊涛骇浪之中,方向难辨,危机四伏。
在城外磨蹭到日落时分,叶舟才慢悠悠地骑马回城。他没有直接回衙门复命,而是绕道去了听海阁。
茶馆里依旧热闹,说书先生正唾沫横飞地讲着《水浒》。吴老板在柜台后拨弄着算盘,见到叶舟,眼神微不可察地交汇了一下,轻轻摇了摇头。叶舟心中一沉,知道暂时还没有王守仁的消息。
他找了个角落坐下,要了一壶最便宜的茶,看似在听书,实则心神不宁。直到说书结束,茶客渐散,白先生才抱着三弦,慢悠悠地坐到了他对面。
“叶小哥,”白先生的声音压得极低,如同耳语,“王大人行踪打听到了些。三日前,他确在镇海卫巡查军备,按行程,约莫还需三五日方能返回宁波府城。”
三五日……叶舟指尖微微一颤。时间比他希望的更长。赵家那边,能稳住这么久吗?
“不过,”白先生话锋一转,眼中闪过一丝精光,“老夫另有一条线索,或可一搏。听闻王大人身边有一随从,姓陆,是其心腹,颇受信任。此人好酒,尤喜城西‘刘伶醉’的十年陈酿花雕。每日戌时前后,若无要事,常会去小酌几杯。”
叶舟的心脏猛地一跳。王大人身边的随从!这确实是一个迂回接近的机会!若能先说服这位陆随从,或许就能搭上王守仁的线。
“消息可靠吗?”叶舟强压住激动,低声问。
“八成把握。”白先生捻须道,“是老夫一位旧友,曾在镇海卫当差,与那陆随从有过数面之缘,知其嗜好。”
“多谢先生!”叶舟由衷感激。白先生和吴老板,是他在这孤城之中,难得的温暖与依靠。
“小心为上。”白先生拍了拍他的肩膀,抱起三弦,又恢复了那副落魄说书人的模样,蹒跚着离开了。
戌时初,城西“刘伶醉”酒馆。这里不算豪华,但酒香醇厚,是不少老酒客的聚集地。叶舟换了一身普通的棉布长衫,提前到了这里,选了个不起眼但能观察门口的位置坐下,点了一壶酒,两碟小菜,慢慢啜饮着,目光却时刻留意着进出的客人。
约莫过了两刻钟,一个穿着青色劲装、腰佩短刀、身形精干的汉子走了进来。他约莫三十五六年纪,面容普通,但眼神锐利,步伐沉稳,一看便是行伍出身。他熟门熟路地走到柜台,丢下几个铜钱:“老规矩,一壶花雕,切半斤酱牛肉。”
掌柜的显然认识他,笑着应下:“好嘞,陆爷稍坐。”
陆爷!叶舟精神一振,目标出现了。
他看着那陆随从在靠窗的一张桌子旁坐下,自斟自饮,并不多言,只是偶尔抬眼扫视一下周围,带着职业性的警惕。叶舟没有立刻上前,他在等待合适的时机,也在观察此人的性情。
酒至半酣,陆随从的脸上微微泛红,眼神也柔和了些许,但仍不失警觉。叶舟知道,不能再等了。他端起自己的酒壶和酒杯,深吸一口气,仿佛鼓足了勇气,走到陆随随的桌前,拱了拱手,脸上挤出一丝恰到好处的、属于底层小吏的谦卑与忐忑:
“这位……可是按察使司王大人身边的陆爷?”
陆随从握着酒杯的手一顿,锐利的目光瞬间锁定叶舟,带着审视与疑问:“你是何人?”语气平淡,却自有一股压迫感。
“小的……小的叶舟,是宁波府衙的一名小捕快。”叶舟微微躬身,姿态放得极低。
“捕快?”陆随从眉头微皱,显然不明白一个府衙的小捕快为何会找上他,“有事?”
“小的……小的冒昧打扰陆爷雅兴,实是有天大的冤情和要事,想恳请陆爷代为禀报王大人!”叶舟语气急促,带着一丝刻意营造的惶恐与急切,“此事关乎人命,更可能……可能涉及通倭大案!”
“通倭”二字一出,陆随从的眼神骤然锐利如刀,身体也微微前倾,压低了声音:“你说什么?仔细讲来!若有半句虚言,小心你的脑袋!”他久在王守仁身边,深知“通倭”二字的敏感性。
叶舟心中稍定,对方果然被吸引了。他不敢全盘托出,只拣选能引起重视又不过早暴露底牌的部分,低声道:“小的日前经办一桩命案,城东豆腐坊刘老六身死,现场诡异,坊间传为‘画皮鬼’作祟。但小的勘查发现,此案绝非鬼怪,而是人为,且在现场及后续查访中,发现线索指向富商赵德昌,及其勾结的倭人!那倭人名松平,擅用丝线傀儡之术,赵家仓库之内,更藏有为其制作精巧傀儡之物,疑似用于刺探传递消息!小的怀疑,其所图甚大,恐危及海防!”
他语速很快,但条理清晰,关键点明确。陆随从听着,脸色越来越凝重。他跟随王守仁日久,见识不凡,自然能分辨出叶舟话中的逻辑与潜在的危险性。
“赵德昌?可是那个与市舶司往来密切的赵员外?”陆随从确认道。
“正是此人!”
“你有何证据?”陆随从追问,目光如炬。
“小的……小的冒死潜入过赵家仓库,亲眼所见,并拿到了些许物证!”叶舟咬牙道,“但物证关系重大,小的不敢随身携带。小的性命卑微死不足惜,但此案若不能上达天听,恐酿成大祸!恳请陆爷禀明王大人,小的愿当面呈上证物,陈述详情!”
他没有立刻交出证据,这是他的保命符,也是取信于王守仁的关键。他必须见到王守仁本人。
陆随从盯着叶舟看了许久,似乎在判断他话语的真伪,以及他这个人是否可靠。叶舟坦然迎接着他的目光,眼神清澈而坚定,带着孤注一掷的决绝。
良久,陆随从缓缓吐出一口气,低声道:“此事我知道了。王大人预计后日返回府城。我会寻机禀报。但你切记,在此之间,绝不可再轻举妄动,亦不可对任何人再提起此事!赵家势大,耳目众多,若走漏风声,你我都难逃一死,更会误了大事!”
“小的明白!小的谨记陆爷吩咐!”叶舟心中一块大石落地,连忙躬身应道。
“后日辰时,你到城东灵桥码头等候,若大人愿见你,我自会派人寻你。若无人寻你……便当你我从未见过。”陆随从说完,将杯中残酒一饮而尽,丢下几个铜钱,起身便走,没有丝毫拖泥带水。
叶舟站在原地,看着陆随从消失在酒馆门口,后背已被冷汗浸湿。刚才短短的对话,耗费的心神却比昨夜潜入仓库更甚。他不知道自己这番冒险一搏能否成功,但这已是黑暗中唯一可见的微光。
他回到自己的座位,将壶中残酒饮尽,辛辣的液体滑过喉咙,带来一丝暖意,也让他纷乱的心绪稍稍平复。
后日辰时,灵桥码头。
他将这个时间地点牢牢刻在心里。还有一天多的等待,这期间,他必须如同最优秀的猎手,隐藏好自己,绝不能露出任何破绽。
付了酒钱,叶舟走出“刘伶醉”,融入宁波府繁华的夜市灯火之中。他的身影在光影交错间显得格外单薄,却又透着一股不容折弯的坚韧。
迷雾行舟,虽险,桨已在手。
他抬头望了望被城市灯火映照得有些昏黄的夜空,深深吸了一口气,向着住处走去。接下来的每一步,都需如履薄冰,但他已别无退路,唯有向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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