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还未黑透, 应城下已摆开了庆功彰胜、接风洗尘的流水席。jiujiuzuowen
朔方军寒酸惯了,几时也不曾有过这般阵仗。火堆上架着烤到焦酥金黄的野羊,热腾腾的白面饼, 酸甜凉润的葡萄酿,野藿菜混着鲜美的肉糜粥, 滚沸的蔓菁炖羊肉溢开浓浓香气。
云州府吝啬久了,此次出手难得大方, 上好烈酒的醇香从泥封里冲出来,冲进凉旷的淡白月色。
浓郁的肉香与酒香混进夜风,在宽阔的旷野里荡开, 也悄无声息地飘进了应州城。
城头上, 应城太守连斟的脸色已黑得如同锅底。
“朔方军搞得什么名堂?”
他身旁的襄王幕僚皱紧了眉:“这是当真狂妄到了这个地步,还是兵力马匹不足, 示敌以弱弄出来的空城计?”
幕僚看着城下仿佛全无防备的朔方军, 低声道:“不论是哪个, 我军若趁此机会,一鼓作气冲出去,说不定――”
“我们是被围的城, 外面的围兵用空城计。”
金人将领扫他一眼,寒声讽道:“你们汉人读书读傻了?没看见林子里的人影刀尖?”
幕僚一滞, 忽然回过神来,忙闭上嘴。
“朔方军打了这些年埋伏,风吹草动不见人, 从不会出这种错。”
又一个幕僚道:“只怕……这才是本意。”
那幕僚揣测着低声道:“故作疏忽、藏实示虚。假若我军当了真, 一举齐出, 只怕要被狠狠打个措手不及。”
“难说。”又有人道,“打了这些年仗, 早打残打疲了,他们哪里来的这般军心战力?纵然军心有,战力还是能一下子补上来的?”
方才那幕僚愣了愣,有些迟疑:“不是来了镇戎军?那般浩浩荡荡……”
“镇戎军,空架子。”
守城将领冷嘲:“整日里只管护送商旅、剿除匪患,北疆陷落前,打过最大的仗是跟山大王,有几分军力可言?”
那将领才因为抢粮之事被狠狠罚过,憋了一肚子气,扫了一眼身旁,凉声道:“竟还真有叫人唬住、乖乖退进了这朔州城的,如今还在这里大言不惭,讥讽旁人――”
腰刀与铁鞘擦出极刺耳的一声响。
那金人杀意吞吐不定,刀刃抵在方才说风凉话的将领颈间,再进一步就能割破皮肉。
“够了!”
连斟沉声呵斥:“什么时候了,竟还在这里内讧?!”
城上将领幕僚人人变色,齐齐闭牢了嘴。
金人入了应州城,本就牵扯出无数麻烦。偏偏铁浮屠又是受襄王所请才来的,竟连指责也不能,不止金人,应城守军也憋了一肚子的窝囊气。
汉人与金人泾渭分明,水火不能容。先前打过一次,尚能克制,动得只是拳头。
这一次……竟已直接动起了刀子了。
金人凶悍,又素来不讲道理,说不定如何迁怒。应城守军幕僚围在四周,眼睁睁看着那金将对同僚以刀相挟,竟无一人敢上前拦阻,个个心惊肉跳深埋了头,生怕招惹到自己头上。
“既为同盟,本就该守望相助,却还在这里攻讦挑刺!”
连斟看向那被挟持的守城将领,压了压眼底怒气,厉声道:“挑拨军心,回去领五十脊杖!”
金人神色冰冷,锋锐腰刀仍纹丝不动,贴着守城将领颈间的皮肉,雪亮锋刃已割出一丝蜿蜒血色。
“……降三阶,所部兵马将粮草拨出一半,交予铁浮屠处置。”
连斟咬紧牙关,扫了那金将一眼,沉声道:“是本官……治军无方。替他赔罪,还请将军海涵……”
那金将神色倨傲,扫了众人一眼,回刀入鞘。
守城将领一言不发,跪下磕了个头,下城领罚去了。
连斟死死压着胸口怒意,闭上眼站了半晌,重新看向城下热热闹闹的天地宴流水席。
兵无常势,虚虚实实。可再奉行诡道,也总有表里之分,或是虚而示虚,或是示虚以实,总能让人寻出个章法,从中周旋破解。
……
偏偏如今这朔方军的主心骨,无疑已彻底换成了京中那两个灾星。不讲章法、不按兵书,虚实乱成一套,半分也摸不出其中真正端倪。
出城,倘若中了诱敌之计,势必死无葬身之地,多年苦心谋划一朝倾覆。
不出城,就让这些金人金兵在城中盘踞。互相看不顺眼不说,只看城中所余不多的粮草,难保何时便会激变――
连斟心头一震,紧走几步,盯住城下肉香四溢的流水席。
食不厌精脍不厌细,中原人其实吃不惯这般粗犷的纯肉烈酒、野菜汤羹。故而城下的庆功宴再热闹,城头上的汉人将领也无非只是揣摩用意,并没如何受到牵动。
可城中……还有金人。
朔方军常年驻扎北疆,饮食起居已同北疆部落近似,最清楚草原部落的喜好。
“快!”连斟紧走几步,扯住幕僚急声道,“快,去城中――”
幕僚叫他吓了一跳,忙拱手受命:“去城中做什么?”
连斟立在阶前,看着城中情形,冷汗涔涔渗透衣物。
城高池深拦得住刀兵箭|矢,拦得住攻城大军,却拦不住风。
无孔不入的风,挟着鲜嫩肥美的肉香,裹着醇厚凛冽的酒气,钻进牢牢封住的应州城里。
朔方军痛快畅饮,撕扯着肥美羊肉,蘸了鲜韭芥辣同米醋蒜泥,香呛浓郁得能将舌头一并吞下去。
已不必特意派人探查,只从这里往下看,就连守城的金兵也早已没了旁的心思,狼似的盯着城外。主将几次厉声呵斥,竟都收效甚微。
粮草之乱,乱及军心。
金人的主帅并非莽夫,一样清楚此时贸然出城危险重重。可军心若涣散,又拿不出应对办法,最好的办法便是以战止乱。
这一仗不能出城打……便要打在城内。
他们蛰伏在襄阳府,为了夺江山,才会引来金人做外援助力……可那时纵然思虑的再周全,也无非各取所需、割地而治,任谁也想不到,这一把刀有一天竟会变成双刃的。
若握不住,甚至能割破他们自己的喉咙!
“去……城中。”
连斟深吸口气,低声道:“将牛羊拢在一处……杀几头,给金军送去。”
“被围的时候太仓促,羊群都在城外草场,收不回来。”
幕僚有些为难,迟疑了下:“我朝有法令,严禁屠宰耕牛――”
“到几时了,还管什么法令!”
连斟厉声:“难道要等到城中军心浮动哗变,一刀将你我砍了,脑袋滚在地上,同金人解释我们不能杀牛吗?!”
幕僚打了个激灵,吓得脸色惨白,紧闭上嘴。
“府库出资,按市价三倍征收。”
连斟压住火气:“去城中宣太守令,如今艰危,事急从权……解围之后,定然还有犒赏。”
幕僚再不敢多说半句,扭头飞跑去宣令了。
“大人。”
连斟身旁谋士有些忧虑,低声道:“寻常人家,耕牛是命。纵然三倍征收,只怕也……”
“拆东墙补西墙。”连斟合眼,“不然呢,还能如何?”
那谋士一怔,低了头,不再开口。
今日征的是牛,来日还要征收柴火稻草。若粮食不够了,还要再征粮,若敌军攻城,城内青壮都要被召集起来,负责御敌。
这些年来,应城百姓都被官府死死压着,压得没了反抗的念头,只埋头一味设法活下去。
可再不知反抗……也总归是有个极限的。
若过了那一条线,城中内乱的,只怕不只是金兵。
此事人人心里都清楚,可纵然清楚,却仍没有半点办法,只能被城外那两人一步步牵着走上这一条路。
“不过是两个年轻人。”
那谋士皱紧了眉:“如何能这般步步为营,抢占先机……”
“寻常办法罢了。”连斟叹息,“只是我们先行不义,才会被处处寻着缺处。”
谋士吓了一跳,忙道:“大人――”
“有什么可避讳的,谁心中不是明镜一样?看看自己做的事,难道当真不清楚自己在做什么?”
连斟道:“无非告诉自己,有舍有得,纵然一时舍了这些,来日也能讨回来罢了。”
舍了疆土,来日打回来。
舍了道义,来日补回来。
舍了忠臣良将,舍了热血铁骨,江山代有才人出,来日还会有。
死死攥着眼前的事,攥着眼前的野心。只要有朝一日能登极圣之位、有从龙之功,来日能补成什么样,那是来日的事。
“名不正则言不顺,无非时至今日,已不能回头。”
连斟轻声道:“成王败寇,走到头,看个结果而已。”
谋士不再多说,低头退在一旁。
“只不过……能将我们逼到这一步,那两个只怕也殚精竭虑了罢。”
连斟立了半晌,叹了口气,终归苦笑:“过慧易夭,他二人这般耗竭心力,谁知来日如何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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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外,中军帐内。
云州太守庞辖亲自出城劳军,一片热闹喧哗、喜气洋洋,军帐里却仍冷清安静。
该被接风洗尘的两位贵客尚未出席,仍坐在安安静静的帐子里。桌案上散落着几张纸,潦草着写了数行字迹,又被重重划去。
云琅心力彻底耗竭,坐在案上:“不行……没办法了。”
“少将军。”萧朔抬手,覆在他发顶,“尚不到最绝望处。”
少将军没了力气,顺着头顶掌心温度,有气无力化成一小团:“当真不行……”
萧朔覆着他的发顶,慢慢揉了两下。
“这招也没用。”云琅咬着牙根犯愁,“事已至此,再无解法。”
萧朔问:“当真没有?”
云琅怏怏:“当真没有。”
他咳了两声,摸过药碗喝了几口,按了按胸前旧伤。
“呕心沥血,费尽心机,千方百计,殚精竭虑。”
云少将军自作孽,按着胸口,重重长叹了口气:“我和我的先锋官、议亲对象、大侄子一起,也是当真凑不够四个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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