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峰山下,一匹白马在林间飞驰。
风扬起鲜妍的婚服,而后那嫣红的浪潮便停息了。
“清樱姑娘放心,他会在那处接应你的。”
顾朝暮翻身下马,再抬手一拍,马儿便载着背上的女子向远处飞奔而去。
“啊——”
不远处的林间传来一阵惨叫,惊得群鸟展翅飞窜。
看来精心布置的陷阱没有白费,顾朝暮暗自一笑,披上婚服便顺坡徒步而上。雨后的山坡分外湿滑,她走几步便趔趄几下。
这回为了帮杜君令抢回心上人费了不少功夫,日后定要细细与他算账。
不过眼下要紧的还是要甩开那些追兵。原先计划的那条路被碎石泥屑封了道,只能另寻他路回将军府了。
思及此,顾朝暮爬上坡顶。四下里寻找藏身之处时,目光被不远处的一个人吸引。
虽看不清那人的面容,但他侧坐在河滩边上,身姿挺拔。不同于她见过的那些纨绔子弟,相较之下,独有一份清朗。
河滩宽阔,白樱围岸。一身红衣的她无处可藏。
顾朝暮捋了捋额间的碎发,微微扯乱自己的衣衫,让自己看上去更似一个楚楚可怜的落跑新娘。
她必须赌一把,赌一赌那人的心肠好坏与否。
于是,她便跌跌撞撞地跑向河滩,故作崴脚跌入那人的怀中。
“有一事还望阁下相助!”
“姑娘这是……”少年垂眸打量了几下顾朝暮,随即眉头微蹙,开口道,“可是遇到歹人了?”
“嗯,阁下有所不知,小女子……诶、诶,诶!”
顾朝暮咬住衣袖,刚酝酿着哭腔,不料话未出口便被人拦腰抱起。
登徒子?!真是天有绝人之路。
顾朝暮正思索要如何逃出生天,下一刻少年将她抱进了马车,而后她被放了下来。
素雅的车厢里弥漫着白樱的清香,徐徐而来的微风让顾朝暮回过神来。
原来是虚惊一场。
“姑娘想让我怎么帮?”
“委屈阁下同我假扮爱侣,只需引开那些人……”
这般说着,顾朝暮将褪下的婚服揉作一团,却发觉马车里没有藏匿之处。
“爱侣?”
少年轻轻一挑眉,托腮看向面前的人,“恐怕有损你我清誉。”
顾朝暮噎了噎,也觉着不妥。
毕竟二人素未相识,荒郊野外独处一室,若被有心人看到,怕流言不出半日便会传遍全城了。
这下又该如何是好。
顾朝暮轻叹一气,抬手微微掀开帘子的一角。
倏忽间,她的眼里多了几分慌乱,手不禁将帘布攥紧了几分。
那些人到底还是追来了。
少年将她的不安收尽眼底,透过那一角的视野便洞悉了一切。他默默地解开自己的外衣,将它从另一侧扔了出去,随后俯身贴近她的耳畔。
“姑娘,可要抓紧了。”
顾朝暮错愕地望向面前的男子,只见他起身去扯住马鞭,另一只手搂在她的腰间。
待她回神之际,马车已经驶入了不知深浅的河中。
“不行啊,我家里还有阿爹阿娘,两只阿猫和阿弟……”
“咕噜咕噜,咕噜咕噜……”
顷刻间,她感觉凉意贯彻全身。
视线之中马车应是倾倒在河中,而她却被他牢牢禁锢在怀中,并行沉入那未知的深渊。
“大人,那边好像有人落水了。”
“呸,听到这个就晦气!别管这些诡计多端的‘水鬼’,抓到‘掠芳候’要紧!”
水鬼?
顾朝暮想起来了,这几年总有寻死之人来此投河。
过路人侠义相救,轻则被诬陷锒铛入狱,重则因体力不支而葬送性命。因而官府对于这些“水鬼”行事已然淡漠。
那他也是索命的水鬼么?
倏忽间,她感觉胸口沉闷不已,一睁眼便看见那张熟悉又陌生的面庞。
“可算是醒了。”
少年望向枕在膝上的人,浅笑着收回了手。
看来他不是索命的水鬼,落水也是有意而为之。
顾朝暮暗自庆幸,随即利落地翻了个身,从他的膝上离开。
“多谢,敢问阁下尊姓大名,我日后定会登门道谢今日之恩!”
“棠溪……我的名字。”
顾朝暮微微颔首,嘴里回念着少年的姓名。不知为何,她总觉得这二字有所耳闻。
忽而肩上一沉,一件竹青素缎长袍落在她的身上。
“可你……”顾朝暮喃喃开口,自责地看向面前的人,“阁下,是我连累你了。”
面前的人不作声响,顾朝暮顺着他的目光望去。
她不禁呼吸一滞。
那些人又回来了。
落水之时,他们未曾留意到婚服漂了出来,顺流而下被追到石桥上的官兵发现。
“拿下他们!”
五六人追及此,将狼狈的二人团团围住。
顾朝暮不慌不忙地往边上一贴,悄声说道:“棠公子莫怕,我还留有后计。”
身旁人闻言怔然一笑。
“好,我信你。”
人墙中开了一条道,一个人将婚服丢了过来,在棠溪徹面前停下了脚步。
“你就是‘掠芳侯’?半个月都抓不到你,眼下猖狂到连县令的婚都敢劫了?”
顾朝暮低声咳了咳,暗自腹诽:那采花贼七日前就被我抓住了,还会落到你们手中么?
不过,她此番确实假借了“掠芳侯”的名头去劫婚。只是当下得委屈身边的人暂受一下污名。
思及此,顾朝暮瞥了一眼棠溪徹。
恰巧他也正望向她。
顾朝暮心虚地将目光躲闪开,微微扯弄身上的长袍。
“怎么?不是你难道还是她?”
孟鹤上下打量着棠溪徹,见他模样周正,着实是难以将其与采花贼相联系。
不过抓到了“掠芳侯”,那县令颁布的悬赏也是要收入囊中了。
他心里不觉痛快起来。
“不错,是我。”
顾朝暮坦然地站了出来。
“你?!”
孟鹤揉了揉眼睛,用脚尖踢了踢地上的婚服,讥讽道:“这婚服是你的吧?身为郭县令的小妾竟敢串通相好公然逃婚!亏的他大摆筵席,迎娶你这种下等歌妓。”
顾朝暮淡然一笑,同样将婚服踢了回去。
“大人若是替县令惋惜,自己穿上过门便好,说不定县令更好您这口呢。”
无形的硝烟顿时弥漫开来。
棠溪徹默不作声,只是一味地笑看身边的人。
孟鹤平生从未遇到有人这般羞辱自己,还是一个卑贱的下等歌妓。
他忍不了,根本忍不了!
“沆瀣一气、狼狈为奸、奸夫□□!”
“不错,我与她是共犯。”
棠溪徹淡然一笑,埋头又拧了拧自己衣袖里的水。
殊不知这在孟鹤看来更是一种挑衅。
“抓起来,抓起来!都给我押回去!看大人如何严刑拷打你们!”
顾朝暮闻言无奈地摇了摇头。
而后她又轻车熟路地领着棠溪徹往前走。
“你们想往哪儿跑?!”
“沿此路走,入了县城,走双井巷子,穿过陈堂街,左拐县衙大门对否?”
“算你们识相……”
顾朝暮耸了耸肩,毕竟于她而言已是熟门熟路。
在漓亭县顾朝暮的名声可不小,人人都知道她是个“闯祸精”。前些年将军府里就她一人,她总爱出门,也结识了不少人。
当然其中也得罪了不少权贵子弟,像是陈堂街的颜家,梧栝巷的斯家……
只是这孟鹤初来不过一月,未曾打听过她的事迹。而且他为人苛责,手下的人都不愿多说一句,免得引祸上身。
***
夜色渐冷,尘灰中夹杂了细碎的枯草。
伴随着铁门划过地面的刺耳声,两个泛灰发硬的馒头被人随意地扔了进来。
“顾朝暮,我的名字。”
顾朝暮翻出略显干净的衣袖,擦了擦两个馒头,将其中一个递了出去。
“姑娘常来此处留宿?”
顾朝暮噎了噎,一时不知如何解释。
“不过姑娘此番劫婚之举实属大义。”
棠溪徹抵在墙上,侧首看向身边的人,眼底意味不明。
一个小城县令出于隐晦之好选择假婚,于常人看来是不可理喻,不过他还见过很多比这更泯灭良心的事。
“棠公子有所不知,我这也是受友所托。”
一个月以前她和杜君令便开始谋划劫婚一事。
被县令看中的歌伎原是杏林街上医馆大夫的女儿蓝清樱,一年前因其父受人蛊惑沉迷赌坊,最后家底亏空,将她卖去了歌坊。
杜家长公子杜君令见不得自己的青梅竹马沦落至此,欲要出手相助却被家中百般阻拦。
无奈之下,他拎起行囊出门打拼,在几近攒够赎金之时,听闻蓝清樱要被县令纳作小妾,他便找到了顾朝暮共同商议如何将其救出。
起初,顾朝暮因为家中人都从战场上归来走不开身,但一想到蓝清樱要嫁给那个喜好男色的县令,心中着实不忍便答应了下来。
想劫县令的婚也不是说说就行的。一定要有能掩人耳目的手段。
这让顾朝暮想到了一个人。
一个月前,一个采花贼的出现闹得满城风雨。
并非是他欺辱了良家女子,而是他偷窃她们贴身的衣物,还堂而皇之地悬挂在县令家的前院中。
那些时日登门拜访的官员一个个都是恭敬地进去,而后一脸惊愕地出来。
这可把县令气得不轻,足足有三日都闭门不出。
再加之他给自己取了个“掠芳侯”的别名,更是张狂得很。
半月来,官兵们夜以继日地蹲守,却迟迟不见掠芳侯的身影,手头唯一的线索不过是街巷一老翁起夜所见的背影。
因此,顾朝暮特意拿银子去丐帮那处打点,不出五日就打听到了掠芳侯的线索。
再后来,她夜里溜出府,和杜君令携手逮住了掠芳侯。
而她又模仿其身形,在劫婚之时以迷雾混淆视听,让看热闹的老翁将她误认作是采花贼。
如此,后续查案便只会追着掠芳侯去了。
“姑娘谋划得很是周全。”
“棠公子,你是我谋划中唯一的意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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