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中人的颤栗让她的思绪紊乱了几分。
若想带他走,她大可当下褪去伪装,一路冲出去,但她不能这么做。
“阿徹,现在还不是时候。”
“姑姑,”棠溪徹红着眼眶,哑声哀求道,“我不想和她成亲。”
他也不知顾朝暮的身份究竟是真是假,只是当下自己必须表现得乖顺。哪怕是从一个火坑跳入另一个,也得先跳出去,再从长计议。
还未等他再说下去,面前的人便轻捏住他的下颌,迫使他仰首望向她。
“当真?”顾朝暮抬指抚过棠溪徹脸颊上结痂的伤痕,试探地说道,“那阿徹可要听姑姑的话。”
“好,阿徹都听姑姑的。”
棠溪徹再度将顾朝暮搂紧了几分。
“那你是装傻的?”顾朝暮狐疑地看向怀里的人,细细地揣摩他的神色。
“不,我也是今日在迷蒙之间清醒过来,只是当下不明境遇……幸好,姑姑你来了。”
顾朝暮轻声笑了笑,望着那双不掺假意的眼眸,心绪跌宕起伏。
倘若他真的记不起先前的事,那她还不能急于带他入京议和。
必须尽快让他想起一切。
“姑姑,你在想什么?”棠溪徹嗔怪地攥住顾朝暮的衣袖,问道,“我们何时动身?”
“阿徹,离府之事我会安排好的。”顾朝暮将怀里的人推了开,欲要转身之时,回首笑道,“在此之前,要先委屈你了。”
话音刚落,棠溪徹感受到后颈处被人冷不防打了一下,随之而来便是眼前一黑。
“很好。”
顾朝暮将轻薄的帐帘拉拢后,走回去重新将香料摆放好,依着宋闻然所传授的技艺,有条不紊地完成了合香。
在戴上帷帽之前,她回首望向榻上的人,内心思忖:怎么会这么没心眼,就算第一眼认不出,还轻信旁人,倘若说这话的人不是我呢?
“姑娘,如何了?”
门外传来侍女的声音,顾朝暮理了理衣袖,便推门走了出去。
尚未走出庭院,她迎面遇到了上官泠,回想起先前的境遇,她便拱手作揖道:“上官小姐,可是消气了?”
上官泠掩面轻咳了几声,走上前道:“方才是我思虑不周,应当先与杜公子商议此事,毕竟姑娘是沉檀铺的香师,怎能说走就走。”
“上官小姐,”顾朝暮扬起嘴角,从怀里掏出一张纸来,伸手递了过去,“我为您调了一张香方,日后若是有心绪不佳之时,可按这方子合香以解愁闷之感。”
对面的人欣然接过,略看了几眼,凝眸笑道:“这香方还是等姑娘明日来为我调制吧。”
“好。”
顾朝暮眉梢轻挑,从舞剑之后她便料到上官泠会留下自己,不曾想这话会来得如此之快。
看来香方给早了,不过也是达到所行的目的了。
***
沉檀铺内,杜君令坐在柜台前清点今日的进账;蓝清樱站在宋闻然身边帮忙制作香珠,二人有说有笑,手里的活也不见慢下。
外头传来马车徐行渐近的声响,众人纷纷停下了手里的事情,接二连三地走了出来。
“我明日还需再去一趟候府。”
此话一出,众人高悬的心也随之落了地。
“不愧是我徒儿。”宋闻然扬了扬眉毛,掩唇笑了起来。
“还得是师傅教得好。”
宋闻然笑得更加欢喜了。
“别站在外头了,”杜君令招呼着,又吩咐铺子伙计去准备晚膳,“都饿了吧?快进来。”
一张简陋的圆木桌,六把木凳围在一起,一顿温馨的晚膳让顾朝暮有些恍然。
这些时日发生了太多波折,顾朝暮回到阁楼上,倚靠在窗棂边静静地思索下一步的计划。
想要全身而退地将棠溪徹从侯府带出,还不能牵连到沉檀铺,究竟要如何去做才能两全其美?
“朝暮,不如再用我们上次的手段?”杜君令从屏风后面走出,顺势将一张画有檀州地势的简图铺在桌案上,“我打听过了,侯府小姐与你侄儿的婚期就在六日后,眼下我们着手先准备逃脱路线的事情。”
“君令,你可知那唐晋安的来头么?”
杜君令闻言停下手,眼底骤然蓄了几分讽意:“那人可不是什么好家伙,私底下和山匪勾结,做着见不得人的买卖。而檀州的县令虽是清官,但初来乍到,畏惧其势力,一时也奈何不了这条地头蛇。”
山匪,侯府,地头蛇……
顾朝暮托腮用指尖在纸面勾勒,在“定安候府”上绕了几圈,又一路滑到了“唐家”。
“假若你是唐晋安,心上人要和别人成亲,你会明着闹还是暗着来?”
杜君令不假思索道:“自然是明着,在我来檀州之前,听闻定安侯府小姐已经结亲两次,次次都被那不安好心的家伙给搅黄了……”
“这一回,我想为他添一把火。”顾朝暮微微勾起嘴角,目光骤然冷冽下来,不经意地将指节敲打在桌案,一字一句道,“檀州苦安久已。”
杜君令心照不宣地笑了笑,站起身挥了挥衣袖,喟叹道:“唐晋安的好日子也该到头咯。”
说完,他双手交叠贴在后脑勺,哼着小曲儿走下阁楼。
阁楼里只剩下顾朝暮一人,她依照宋闻然的话再度捧起书卷,细细研读其中的香方。
明日合香是她拉拢上官泠的绝佳机遇,劫候府的亲可谈不上轻松,但若能说服上官泠,那么一切都会变得容易。
“静候佳音。”
顾朝暮洋洋洒洒地在纸面写下这四字,而后将其放在烛火上引燃。
纷飞的灰烬倒映在她晦暗不明的瞳仁中,她轻轻一吹,它们便遁迹无形。
***
残尽的香灰被人倒在掌心搓弄,修长的手指随意一弹,那香灰便尽数落入草丛。
今日她到底来不来?
棠溪徹冷着脸站在窗前,漫不经心地用指腹挑起一只路过的蚂蚁。
“姑爷,该喝药了。”
侍女推门而入,见到棠溪徹站在窗前,手里的汤药倏地晃了一下,讶异道:“您……看上去好多了……”
“嗯。”
侍女稳住身子,将汤药放了下来,俯身欲要退去时,身后传来清冷的声音。
“昨日的香师何时会过来?”
此言一出,棠溪徹又觉不妥,便找补了一句:“那香疗效不错,我头还有些疼……”
侍女赶忙回身道:“回姑爷,香师现在小姐房内合香,再过一个时辰就来了。”
“小姐她……可有何处不适?”
“是沉檀铺的香师为小姐特制了香方……姑爷若没别的事,我先退下了。”
门再度阖上,屋内的人拨弄着面前的瓷勺,发出“叮叮当当”的声响。
半晌过后,他将汤药一饮而尽,自顾自地回到榻上,翻身睡了过去。
另一边,顾朝暮看向面前的人,眼里泛起盈盈的笑意。
“上官小姐,这笔买卖您不会亏的。”
上官泠扬起嘴角,倾身向前,意味不明地笑了笑:“我为何要信你呢?”
“上官,你在意外头的流言蜚语么?”顾朝暮抿了一口清茶,垂眸看着茶水中的倒影,追问道,“你信命么?”
没等上官泠答复,她便双手撑在桌面,拉近了二人的距离,她望着那神情复杂的俏颜,继续说道:“我一出生,便被论断活不过二十;十二岁就是旁人眼中的顽劣之徒……可我从不在意这些。”
上官泠被那如寒冰般刺骨的眸色撼得后退了几分,她发觉这香师不仅是技艺了得,在话术上也能摄人心魄。
她愈是想逃,目光愈是止不住想看向顾朝暮,仿佛是鱼觊觎水外的窒息,却终究离不开水中的束缚。
“顾朝暮,我的名字。”
“上官小姐,我不是你眼里的他。”
“我们很相像,你不该活成别人眼里的上官泠……”
清冽的冷香在鼻尖萦绕,如游蛇般的语调在耳畔回想,上官泠感到有些喘不上气来,额间滚落下细密的汗珠,化作一股细流淌过修长的脖颈。
她许久未像今日这般失态过,整个人失神地攥紧伸来的衣袖,仰首看着面前的人,喃喃自语道:“是啊,他们把我困了很久……”
再过一月便是她二十岁的生辰。
她一出生便是定北侯府倍受宠爱的嫡女,算命的人说她有天格贵命,日后必会兴旺家业。
十岁那年入宫赴宴,她就与昭国四皇子订下娃娃亲。
十四岁在皇后生辰宴上,一曲《牡丹》惊坐四方,自此年年寿宴必有她的琴声作开场。
十六岁那年冬月,一纸诏书飘然而来,她便随定安侯府沦落到檀州。
风光不复,婚约作废。
在上官泠看来,她的余生落满了雪,雪会愈累愈多,终年不化,直至埋没她所有的骄傲。
偏偏这一次,那光亮透了进来,融化了她眉间的霜雪。
“不必去痴等一个余生不复再见的人,”顾朝暮抬指抚去那道温热的泪痕,柔声道,“走出来吧,上官泠。和我一起,把那些枷锁都斩断……”
长睫扑闪,佳人红唇轻启道:“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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