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求签

待到月倚西山,二人匆匆赶到了一家客栈。

这客栈坐落于怪石嶙峋的崖洞外缘,而崖洞里头则是一座香火缭绕的道观。点点烛火在漆黑的崖洞内赫然照亮了牌匾上的字:天下第五福地。

“你想进去?里面可以求签。”

棠溪徹看向身边的人,只见她驻足了一会儿,随后牵住马绳朝自己小跑过来。

“求人不如求己。”顾朝暮摆了摆手,忽而想到什么,歪头一笑道,“莫非是殿下想求什么?”

棠溪徹沉默了一会儿,望着面前的人时眼里泛起了笑意。

“我求过了。”

“求了什么?”

顾朝暮把耳朵凑了过去,可半晌没有得到任何回音,她一抬眸发觉人已然走远,便慌慌张张地追了上去。

“诶……阿徹,等等我。”

等到顾朝暮追上前面人的步伐,尚未再去追问他一二,客栈里头传来了热切的招呼声。

“二位客官来巧了,小店还有客房两间。”

客栈伙计打量着面前的两人,随后转了转手里的笔杆,抬手指向三楼东边的角落:“只是一间在最东边,另一间在最西边。”

“没有相邻的?”顾朝暮侧身望向这家四层的客栈,除了零星的几间客房还点着灯烛,其余的都隐匿在夜色之中。

“那便定下了。”

棠溪徹从怀里摸出银两放在柜台上。

“得嘞,这是二位的房牌。”

伙计从陈旧的木匣里扒拉了几下,拿出其中的两个木牌递了出去。

顾朝暮接过其中的一个旧木牌,借着月光细看起来,而后又放到鼻尖嗅了嗅。原本以为进了客栈会好不少,不曾想就连木牌上都满是香火的气息。

“果真是天下第五福地。”

她忍不住轻声地嘟囔了一句。

身旁的人闻言浅笑一声,转身挑起行囊将她一并带上楼。

顾朝暮耸了耸肩,加快步伐跟在棠溪徹的身后。

她忽而发觉这间客栈只有一侧的楼梯。而那西侧客房的长廊一路延伸,不见尽头。

不知为何,难以言喻的不安感在她的心头蔓延开来,好似有人在那处望向这里。

倏忽间,一只手轻搭在她的肩头。

“我住西边的那间,先把你送回房。”棠溪徹垂眸看向怀里的人,安抚道,“早些休息,明日还要赶路。”

“嗯。”

顾朝暮回过神,抬手揉了揉眉心,那手心透过衣衫传来的温度让她的心稍许平静下来。

直到客房的门再度合上,她回身走到榻边,手轻按在自己的肩头那处。

兴许是累了,她尚未褪去外衣就躺了下去,将就地枕在自己的布袋上,毕竟上面还有几分家的气息。

“我为你做了这么多,你还想怎样?!”

“你真是不可理喻……”

“你信的这些有何用?!你以为我怕会怕装神弄鬼的东西?”

“你说话小心些!”

长廊上传来一阵争吵的声音,那尖锐刺耳的声音忽远忽近,几近回响在房梁上头似的,让闻者愈发感到心烦气躁。

顾朝暮无可奈何地翻了个身,把头埋在被褥里。

约莫过了半刻钟,那争执终于结束了,房内的她长叹一气,从被褥里探出了头,继续睡了过去。

可这一觉睡得并不安生,她感觉自己的床榻在晃动,楼板之间传来无休止的脚步声。

隐约间,她猛然吸了一口刺鼻的烟味,继而被呛得喘不上气来。她挣扎着支撑起沉重的身子,一睁眼便望见屋外冲天的火光。

“咳咳……”

“走水了!”

“救命啊!”

人们惶恐地从各自的客房内冲出,四层的客栈里充斥着无尽的嘶叫声。他们惊慌失措地在长廊外逃窜,一道道掠过的身影被火光映照在门窗上,显得诡异且瘆人。

顾朝暮敲打了几下门框,却怎么也推不出去。浓烟一股一股地从四面八方窜了进来,她能感受到周遭的气息变得灼热起来。

顾朝暮咬咬牙,抓起行囊挂在身上,推开隔窗时却愣了愣。这客栈的后边就是一方鲤鱼塘,不计其数的鲤鱼三五成群地在池中游荡。

她想起很多年前在一处人家的院中也有这样的锦鲤池。

只要鱼食一撒入池中,身长两寸的鲤鱼便会一拥而上,张开大口相互抢夺起来,每一条都恨不得将同伴死死压入水中,在罅隙中奋力地摆动鱼尾,只为冲到最前头。

顾朝暮强忍着不适感,将包裹抛向崖壁上的一棵矮树上,接着找准位置一跃而下。

满是鱼腥味的池水让她整个人有些发昏,她拼命推开涌来的鱼群,那鱼身滑腻的触感在手中弥漫。

一时失神,她又呛了几口水。

“快上来。”

拎着木桶的客栈伙计看到这一幕,赶忙跑来将落水之人拉起。

“多谢。”顾朝暮抹了一把脸上的水,随后望向那被大火吞噬的客栈,“糟了,他可能还没出来。”

“和你同行的那位公子先前还在寻你呢。”客栈伙计挠了挠头,叹了一气道,“那火蔓延得很快,恐怕是……凶多吉少。”

顾朝暮的心咯噔一下,她不顾伙计的拦阻,穿过汲水灭火的人群,俯身冲进客栈的后门。

浓烈的黑烟充斥在四周,她根本看不清当下的情况。

“阿徹!”

刚一喊出,顾朝暮就感到眼前一黑,炙热的浓烟呛得她睁不开眼。

“救命……”

一个人颤着手虚弱地叫唤了一声,顾朝暮见状赶忙掩住口鼻,将楼梯上的人拖了下来。

那人显然吸入了过多的浓烟,她咬牙将他扶起,费了好大劲才将他拖出客栈。

待那人被他的家人带走后,她又在黑压压的人群中寻找棠溪徹的身影。

此刻咽喉间发疼得厉害,不安与惶恐在心底滋生,她近乎绝望地看过一张张陌生的脸。

顾朝暮再度望向那片火海,迈开步子又跑了过去,热浪袭来,她趔趄了一下。顷刻间,一只宽大有力的手揽在她的腰间,将她从火海前拉了出来。

四目相对,她望见他眼里跃动的火光。

“终于找到你了。”

顾朝暮如释重负般笑了笑,她也何尝不是在寻他呢?

此时的她已然说不出话来,只是觉得身子很沉,便依偎在棠溪徹的怀里。

隔着湿冷的衣衫,她能清晰地听到少年急促的心跳声,那声音竟是如此地令人安心。

她忍不住又贴近了一些。

“冷了?”少年不经意地闷哼一声,又故作平静地扯下身上的行囊,掏出长衫披在她的身上,哑声安抚道,“莫怕,我在的。”

怀里的人轻声应了一下,双手环在他的腰间,伴着周遭的叫唤声、哭喊声,她筋疲力竭地阖上了眼。

火在两个时辰后被扑灭了,当透亮的光线落在那处废墟上时,风携来了阵阵香火的气息。

劫后余生的人们都涌进崖洞下的道观,一个个神色虔诚地上香,嘴里絮絮叨叨念着,只为感谢神明的护佑。

这场大火烧死了昨夜里争执的两个人。

无人知晓为何会起火,但他们都默认一个观念:冲撞了神明的人,是要受到罪罚的。

官府的人赶来搜查起火的缘由,忙活了半日也是无告而终,最后以意外失火的论断来草草结案。

“怎么又是你们?”

顾朝暮坐在石头上正吃着早点,一回首就瞧见了那个先前捉拿她的人,不禁感到头疼起来。

“这两人审讯的结果如何?”

孟鹤叉着腰走到二人面前,狐疑地盯着他们。

“回大人,方才问过了,他们只是昨夜留宿此地,今日便要动身走了。”

“哦?”孟鹤蹙了蹙眉,走上前问道,“你们俩是什么关系?”

“兄妹。”棠溪徹悠悠地开口道。

“一派胡言!”孟鹤信誓旦旦地从怀里掏出一张纸来,将它举到顾朝暮的面前,“你的底线,我查得清清楚楚。”

那纸上折痕很多,横竖不过一行字:“顾将军儿女双全,其子年十六;其女年十九,自幼顽劣,性情暴戾,需避之。”

字迹端正,落笔遒劲。

倒是像极了一个人,除了他没人敢这般评价她。

面前的少女撇了撇嘴,抬手点了点纸上最后的三个字,笑道:“大人,颜长公子在护官符里都这般写了,您怎么还跑来找我的麻烦呢?”

“本官是秉公办事,先前劫婚一案尚未告破,你们二人还算不得清白。”

“那就现在把我押回去,关个三天三夜,看看大人能问出些什么。”顾朝暮仰起头,毫不畏惧地伸出手,示意旁边的官吏把自己捆起来,“他是清白的,我也是。”

“大人,这……”

孟鹤瞪了身边的人一眼,而后愤懑地将纸塞回了衣袖之中,看向顾朝暮道:“好啊,若是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我就把他抓回去。”

此话一出,顾朝暮便来劲了。

“他是我侄儿,前些时日上门投靠,此番带他去檀州寻亲。”她假惺惺地挤出眼泪来,哽咽道,“那日是他动了绝念,我出门寻至河滩将他救起,他没有路引怕被治罪,只得顺着大人的话编下去……”

“姑姑,莫哭了。”

面对一唱一和的二人,孟鹤自觉束手无策,便悻悻地带着差役们走了。

他原本是因为失了赏金心中不悦,恰巧出门办案又遇到顾朝暮,趁此机会想要发泄一通,不成想又惹了一身不快回去。

“姑姑,人走了。”棠溪徹饶有兴致地继续欣赏顾朝暮的演技,调侃道,“再哭下去,那塘里的鱼都要游到这儿来了。”

“这就走了?”顾朝暮闻言抬起头,用手背抹了抹脸颊的泪痕。

棠溪徹拿起包袱背在身上,拍了拍身旁人的肩膀:“该出发了,姑姑。”

“好……不要叫‘姑姑’了,我方才随口说说的。”顾朝暮捂着耳朵跟在后头,这称谓听起来愈发让人心中羞赧。

“我觉得不错,姑姑……”

这一路上,顾朝暮觉着棠溪徹好似一只鸱鸮,在她的耳畔唤个不停。但见他心情不错,她便由着他的性子,不再多说什么。

***

时至暮春,飘飞的柳絮虽少了,但行人交杂的心绪却又多了几分。

顾朝暮骑在马背上,与身边的人并肩徐行,忽而回想起道观内那些人说的话,便询问道:“殿下相信吗?这世间万物当真是受神明主宰?”

棠溪徹垂眸思索着,指腹轻抚在那条烧断的朱红手绳上,沉吟片刻开口道:“我只知人当有敬畏之念……那时,你为何还要冲进去?”

这猝不及防的一问倒是让顾朝暮一时失语,她能感受到他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迟迟不曾挪开。

良久,她才吐露出一句话来。

“我不想一个人回去。”

话音刚落,她似乎听到一声喟叹,轻若游丝般在耳畔蓦然消散。而后她看到他把那条红绳收了起来,目光灼灼地看向自己。

“不会的,我求的是上上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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