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长吉险些忘记,张闻人未迷恋蛐蛐儿之前,最迷恋的便是傅丞相家的小女郎。
显宗正宁二十三年腊月二十八,四品以上官员家中子弟依照旧例入宫觐见,当年只有五岁的张闻人亦在其列。
那一年,六岁的赵长吉尚且在东宫逍遥,还顶着大召太子的名头。
各家子弟先给皇帝请安贺岁,得了赏赐后并不能自由行走,需得再去东宫问太子殿下安。
那日大雪纷飞,东宫墙角的丛丛腊梅一夜开遍,正是绚丽好时节。
赵长吉却来不及欣赏,丑时不到便被揪起来忙活,待穿好礼服端坐在东宫正位上,已累得眼皮打架。
睡意昏沉时,中门一路传来唱和,他微睁倦目,见傅山领着傅茶白入了东宫正门,直往大殿里来。
赵长吉再不瞌睡,起身迎上去,笨拙却恭敬地拖着厚重礼服向老师行礼。
傅山和蔼地扶他起身,将傅茶白的手往他手里一塞,慈眉善目地笑道:“今日课业,幼吾幼以及人之幼,殿下敢接吗?”
傅茶白的手小小的、凉凉的,赵长吉忙将她圈进大氅里,大冷的天却莫名双颊火红,信誓旦旦道:“太傅尽管忙去,本宫必照看好小女郎。”
傅山放心离开,赵长吉火急火燎领着傅茶白回到正殿,恨不得将心都捧给她,傅茶白却兴致不高,连笑都不愿笑。
马大有怕太子尴尬,说小女郎必是累了,赵长吉便道:“小女郎,本宫领你去歇息好不好?”
傅茶白摇摇头,仍是闷闷不乐。
恰好到了仕宦子弟觐见的时辰,赵长吉只得坐回正位上,让马大有给傅茶白寻来软凳,就坐在自己下首。
前来问安的仕宦子弟都与赵长吉差不多大,见此情景自然耐不住好奇,均偷偷打量太子座下玉雪可爱的小女郎。
有稍微年长的认出这是傅丞相的嫡长孙女,便偷偷摸摸互相使眼色,暗笑傅氏书香门第,却这般未雨绸缪,敢将五岁女娃塞进东宫争宠。
赵长吉那时不瞎不聋,自然看出有人神色戏谑,心头一恼,便跟点了火似的,忍着气闷受了问安,转头便让他们麻溜滚蛋。
旁人看出太子殿下不悦,均敛了神色告退,偏偏就有人不识时务,不仅不告退,还流着哈喇子出列高喊:“好漂亮的妹妹,嫁给本公子好不好?”
赵长吉再搂不住火,捡起案上的印章砸过去,恰恰砸到那人额头,登时血溅当场,众人皆愣在原地。
后来才知那流着哈喇子的傻子是礼部尚书的独子,赵长吉那一砸险些绝了张家的后,显宗气他无容人之量,大过年的将他关了禁闭,年夜饭都是跪着吃的。
可赵长吉半点不委屈,跪在祖宗牌位前整夜偷乐。
他手里藏着一块饴糖,是那日傅茶白离宫前塞给他的。
时隔多年,赵长吉仍记得那时傅茶白憋憋屈屈的样子,小丫头分明不愿意,却仍是乖巧地福了福道:“祖父说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太子殿下,茶白撒了谎,太液池里的月亮和天上的月亮不是一轮,茶白今日来,是要和您道歉的。”
赵长吉蒙了好一会儿,挠挠头道:“都过去半年了,你还记着?本宫自然知道两者区别,所以小女郎你今日闷闷不乐,是在犹豫着该如何道歉?”
傅茶白点点头,两个小孩儿站在雪地里互相呵着冷气,沉默好半晌,终于忍不住咯咯笑了起来。
傅茶白解了心结,神色明媚至极,从随身的小香囊里掏出一块糖,老大不舍得,却故作成熟地叮嘱道:“母亲不许我吃太多糖,我只得了这一块,你等下要关禁闭,若实在饿了再吃它。”
说完将糖送到赵长吉手心,依依不舍地看了看,狠心扭过脸去,“我把唯一的糖给了你,你可千万不能饿死啊。”
赵长吉重重点头,顶着漫天风雪目送傅茶白出宫,觉得这颗糖就算不吃,也够甜了。
可现下,他反倒后悔收了那颗糖。
若不收,便不会早早将一人装进心里,更不会因为张闻人的一句话……失去了斗蛐蛐儿的兴致!
张闻人同傅茶白一般年纪,二十二岁的男子尚未娶妻,也不纳妾,里外不太对劲儿。
赵长吉耷拉着眼皮,问他:“你爹近来没催你相亲?”
“怎么没催?”张闻人拨拉两下陶罐里的蛐蛐儿,叹道:“昨儿个才相看了城东商户的嫡女,也不知我爹怎么想的,明明是礼部尚书,却半点不守礼法,成天想把我卖给有钱人家。”
赵长吉心道你如此败家,活该爹不疼娘不爱,嘴上假惺惺劝道:“差不多得了,你这副尊容,脑子也不好使,有人愿意嫁你就该烧高香,别再挑三拣四。”
张闻人被他逗得直乐,摇头摆尾地说:“若是昨日听了这话,我兴许还能将就,今儿个却是万不能了,傅氏女郎既回了长安,本公子便非她不娶!”
赵长吉虽料到他动了此等心思,却没想此人白活了许多年,居然仍同当年一般口无遮拦,而他笑话别人不长进,自己却也没出息地动了火,抢过张闻人手里的陶罐便往他头上砸,骂骂咧咧地吼道:“给爷爷滚!她傅茶白现下在我府上,你别说娶,见都不能够!”
张闻人的脑袋立刻喋血,也不顾及新买来的黑头将军跑到哪个犄角旮旯,一边后退一边回嘴道:“少吓唬本公子!本公子当年怕你,如今可是不怕!”
嘴上喊着不怕,瞥见赵长吉要脱鞋砸他,立刻旋风一般溜之大吉了。
满室奴仆大气不敢出,就听凤王殿下气得呼哧呼哧,满脸通红像要立刻厥过去。
马大有捡起地上瘸了一条腿的黑头将军,乐呵呵劝道:“殿下,既已和张公子了结,还是快去账房寻小女郎吧。”
“不去!”赵长吉蹬上鞋,摇摇摆摆起了身,吩咐桂儿备车,说心情不好,要去赌坊爽快爽快。
桂儿接连出卖主子,心虚得未敢多言,忙备车,殷勤地伺候赵长吉出去逍遥。
傅茶白听到消息,微皱眉头,翻看账本的手先是顿了顿,随后便更快了。
凤王在赌坊挥金如土时,傅茶白已将所有账簿看过,她揉揉太阳穴缓解酸痛,再好的耐力也被面前的巨额欠账消磨殆尽。
妓院、赌坊、食肆、趣玩……各项债务相加高达十万两,而凤王一不在朝中任职,二无其它产业支撑,只有皇室例银可供开销,而皇室例银每年不过三千两白银,便是可提前预支,要还完十万两欠债,也得苦熬三十三年。
前提还是赵长吉痛改前非,再不欠一个铜板。
马大有心惊胆战地告罪:“是奴才没管好殿下,只想着叫他开心,没料到会是今日结果。”
傅茶白稍微缓过来些,问:“变卖王府器玩可得白银几许?”
马大有忙寻出相应账簿来拨算,最后颤巍巍给了个数字:“一、一万两。”
傅茶白又问:“奴仆减半可省多少?”
马大有继续算,“五千两……”
差得太远了,便是将整座凤王府变卖也还不上一半。
“其实还有一个法子。”马大有叫闲杂人等退下,贴着傅茶白的耳朵嘀咕。
他所能想到的法子不外乎继续吃老本,既然皇室例银所剩不多,便打起了给赵长吉修地宫的存银的主意。
傅茶白听后始终沉默,马大有心虚地说:“奴才也知这法子损自身,但好歹能应急,眼瞅着又是一年,光利息便有五千两呢。”
“也不是不行。”傅茶白总算开口,手指在厚厚的账簿上敲击,心思百转。
马大有见她松口,喜上眉梢,“那奴才便去递折子,皇上与太后亦早有此意,银子都是现成的,明日便能到手!”说完不等傅茶白反应,转身就走。
傅茶白忽然松开按在账簿上的手,迅速抽出长鞭甩出去,手腕一抬便将马大有绊了个狗吃屎,一脚踩到他背上,杀气腾腾地问:“马公公将殿下养残了不说,如今又要他死无葬身之地,究竟打得什么鬼主意!”
马大有心口剧痛,唯恐这把老骨头被踩断,高声呼道:“女郎饶命!老奴逗您玩儿呢!”
“老奸巨猾,没有真话!”傅茶白直接用鞭子勒住他满是赘肉的脖子,冷笑道:“十本账簿近一半都是假账,你是否以为我这些年只学功夫?实话与你说,本姑娘六岁便同母亲一道料理中馈,你这几本烂账在我眼中全当个笑话!”
马大有当真惊恐至极,吓得直接尿了裤子,呜呼哀哉道:“哎呦您可别用劲儿,老奴真是逗您玩儿呢!您突然回长安,处处插手王府内务,这又要看账本……老奴是王府总管,自当为殿下着想,实在没主意才拿出假账试探呜呜呜——老奴伺候殿下二十年,生死一瞬都陪在身侧,便是自己去死也不敢存谋害之心啊!”
屋内热闹得杀鸡宰狗,屋外的奴才好奇得探脖张望,然而不得吩咐,断不敢闯进去一探究竟。
傅茶白闻到尿骚味儿,总算松开鞭子,同时挪开脚,坐回桌案旁,露出了自打回到长安后第一个真心的笑容,“很好,你也通过了我的试探。”
马大有泪眼涟涟,觉着这顿裤子尿得……太他娘的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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