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晓未至,营中尚沉睡,林渊却已整装完毕,带领修图小队悄然启程。
他身披素色斗篷,骑在马背上,风中依旧笔挺如松,怀中揣着昨日绘好的草图。
小将在一旁低声劝道:“林大人,不如等靖安王殿下一道出发?”
林渊抬眸看了他一眼:“今日查勘之地接近前哨,地势复杂,午前若能测完山脊线,便能节省三日回程。地图要精准,就得争这点早路。”
小将张了张嘴,终究没敢再劝,只得跟上。
此行五人,皆是林渊精挑细选的军中随行文吏与通图术的小将,个个精神抖擞。寒风如刀,林渊却从未回头,只紧了紧披风,策马西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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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乎在他们出发的同时,萧御也已披甲整装。
他牵马走出营门,神色专注,步伐疾快。
“你这是要做什么?”身后传来一声冷喝。
萧子恒披着未系好的战袍大步而来,脸色阴沉,“你想现在追出去?”
萧御头也不回:“他们只有五人,靠近前哨,我放心不下。”
“放心不下?”萧子恒冷笑,“那你要不要把北线所有小队都跟着走一遍?”
“他不是旁人。”萧御语气一顿,握紧缰绳,“我不想他出事。”
“萧御。”萧子恒站定,嗓音骤然拔高,“在军中——我是主帅,你要违抗军令?”
萧御终于停下脚步,转过身,眼神带着克制的倔强。
“他要真是命官,就该守规矩。”萧子恒沉声道,“现在是边关非常时节,哪一块地图都不简单,牵扯着谁负责守、谁负责征、谁负责屯兵……他若走得太直,迟早撞上刺。”
萧御眼神一变:“义父何意?”
萧子恒却未正面回应,只沉沉道:“你别去,去也没用。你若是将来想指掌军务,就该懂——兵法不是纸上讲义,更不是为了一个人动摇全局。”
萧御静静站了片刻,心思深沉,最终没再争。
他低头,重新拉紧缰绳,语气干脆克制:
“好,我跟你走。”
萧子恒看他一眼,没说什么,只挥手带人往西侧防区而去。
马蹄声碎在雪地上,萧御骑在马上,眉目沉沉。风吹过耳侧,他的披风猎猎作响,心却沉得像压了一块铅。
布兵设防,是他分内之责。此时西线补给尚未稳固,兵力调配又临近冬换防,是最不能耽搁的阶段。
可他知道——此刻林渊正骑马在寒风中走向更高的山岭,图纸翻飞,笔下落点,可能随时触动某些人刻意掩藏的“秘密”。
他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西北方向。
那山线遥远模糊,只隐约浮现出一抹白雪之上的墨影。
他收回目光,沉声一夹马腹,低语一句:
“林渊,你别出事。”
与此同时,林渊已到达高地北段。
山势奇峻,地貌分明,他指挥小队布点测距,自己一笔笔记录地形起伏、水源走向与防守死角。
“这里标记为丘陵,但山腹中空,岩层薄弱。”林渊蹲地查看,手中笔未停,“若有重骑踏入,极易陷落。”
“可图纸上标的是‘坚石高地’。”一旁小将讶然。
林渊皱眉,翻出原图与现测图对比,眉心越锁越紧。
“不止这一处。”他指着几条山道,“这几处也有偏差,分布不合理。若依旧图防守,极易被敌方绕行。”
小将神色一变:“这……是人为修改?”
林渊没回答,只将图纸收起,淡声道:“继续。”
风起云动,林渊却始终站在山脊之上,目光冷静如霜。他不知道,自己此时每一笔、每一寸图线,已悄然触动一张权力之网。
夜已深,军营沉寂。
林渊一日奔波归来,洗去风雪泥尘后,仍坐在灯下摊开图纸,一笔一画地勾勒今日所查地形。他眉头微蹙,目光时不时扫过一处山谷区域。
那处地貌与原图所绘相差极大,按理应是险要峭壁,如今却是斜坡通道,易于通行。更诡的是,图上标记的“营垒”位置,实地已被夷平成草场,连一砖一瓦都寻不见。
林渊心中已有怀疑,但他不言不语,只将今日绘图细细摊开,与旧图一笔笔对比。
忽然,一阵风卷过营帐门帘,灯火微晃。林渊抬头,却发现案几上不知何时多了一封信。
信封无落款,只写着两个字:“劝止”。
他眉头微动,拆开信纸,只见上面一行小楷——字迹极稳,纸墨无瑕。
“图虽定界,界不可越。山川有形,权势无声。若执意求实,恐忘归之路。”
林渊读完,沉默片刻,指节慢慢拢起那封信,放入袖中。
他没有惊慌,也未有愤怒,只是缓缓凑上了案上的油灯,低声自语:
“连图纸也有人怕人看清,倒叫我更想画得仔细些了。”
林渊披衣走出营帐,打算前往军务房取一份边界旧图佐证对比。途中,忽见一人从侧道而来,手持灯笼,行至不远,拱手一礼。
“林大人夜中还未安歇,可是为图纸之事烦忧?”
那人年约三十许,衣饰虽朴素,举止却文雅得体,声音不疾不徐,隐有书卷气。
林渊打量他一眼,语气平和:“你是……”
“在下郑容,今日初至,奉调随军为文吏,暂居兵部案下,协助整理地图与地籍资料。”
林渊颔首:“原来是郑文吏,夜中何事?”
郑容低声笑了笑,目光微动,语气却仍温和:
“林大人近来查图极细,动线深入,有些地方……未必能随便看。”
林渊眸光一沉。
“你什么意思?”
郑容却不慌,只从袖中取出一枚精致小令,递过来。
林渊盯着那枚令牌。
铜制无漆,形制扁长,通体呈黯金色,表面只刻一个极小的篆字——“辰”。
“这是什么?”他问。
郑容微笑,指尖摩挲着那块令牌,似随意地道:
“这枚‘辰牌’,是四皇子殿下昔年在东海驻军时所铸。那时他不过十六,掌边防未名,便以‘辰时动令、四野皆从’自号,世人未识,知者寥寥。”
“如今依旧鲜有人知。拿它出来,是想告诉林大人——我们并非虚言,也非敌意。”
林渊沉默。
他当然知道这类令牌的意义——不是用来震慑别人,而是用来确认身份给“自己人”看的。
林渊抬眼看他。
郑容眼神平静:
“你若再查下去,迟早会查到他名下。”
“所以这不是警告,是提前的提醒。”
“你可以停,也可以查。只是查下去的后果,不是落水那么简单。”
林渊望着那枚辰字令牌良久
“若我当真查到了那位‘四殿下’,我自然会亲自请他当面说话——而不是靠你。”
郑容目光略冷,终究未再强留,只收回令牌,向他拱手一礼:
“林大人有胆识,那我便不多言。”
说罢,他转身消失在夜色中,步履无声无息,像是从未出现过。
夜风冷,雪未停。
林渊捧着那卷兵部下发的“军中原图”,回到营帐时已近亥时。他披着风雪进门,将斗篷挂在一旁,掌心还残留着铜扣被寒气冻透的痕迹。
他坐下,将图卷小心摊开在桌案上,一寸一寸展开。
纸张泛黄,边缘略卷,但墨迹仍清晰。
他一笔笔核对——
无误。
每一处地形、每一条驿路、每一段补给线,皆与实地一一对应。清晰、准确、无懈可击。
林渊愣了,眉心紧蹙。
这张地图,是军中保留的“原底本”,印章完整,是摄政王军府二十年前所绘,随战事多次修订,但仍可视为主干图。
他原以为这底图便是问题根源,可现在却……
“无误?”
那他手中旧图为何偏差如此之大?为何兵部与户部所存版本皆有失真?又是谁,将那张错得“巧合又统一”的图册传入朝堂?
林渊忽地站起,几步走到帐内,翻出早前自己随身携带的几份旧图册。他分别对照。
——问题图,出现在五年前那一版,恰逢兵部主事换人、边疆改制。
——再往前的,则与军图一致。
林渊眼神冷了。
这不是误差,这是人为干预。
可为何偏偏将错误图册上呈?
是谁,要用一张“慢性毒图”,一点一点腐蚀朝廷对边关的掌控?
又是谁,等着他揭开这层皮?
他想起了那个自称“郑容”的文士,还有那块铜色令牌,篆书“辰”字,光洁如镜。
“辰……”林渊喃喃。
“四殿下,你到底想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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