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平的夏日,远比景德镇燥热。西苑的竹海成了难得的清凉之地,却也阻隔不了日渐升腾的暑气,以及那无声无息蔓延开来的暗流。
这日清晨,青瓷正在清理窑渣,世子妃孙氏带着两名侍女,袅袅娜娜地出现在了窑厂门口。这是青瓷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面对这位未来的女主人。
孙氏生得明艳,眉眼间自带一股不容忽视的骄矜。她今日穿着一身缕金百蝶穿花云锦裙,在这满是尘灰的窑厂里,显得格格不入。
“早听闻沈姑娘技艺不凡,今日特来开开眼界。”
孙氏声音婉转,目光却似带着钩子,细细刮过窑厂里每一处角落,最后落在青瓷沾着瓷土的手指上。
她身后一名侍女端着红漆托盘,上面放着一只青玉碗,碗内汤色清亮。“殿下近日操劳,妾身熬了参汤,顺道也给姑娘送一碗,聊表心意。”
那侍女上前一步,脚下却不知被何物一绊,惊呼声中,整碗参汤朝着青瓷刚调配好的一盆釉料泼去!
电光火石间,青瓷下意识侧身一挡,用胳膊护住了釉盆。滚烫的参汤大半泼在她的左臂上,瞬间灼红一片。
“哎呀!”孙氏掩口,眼底却无半分惊惶,只有一丝冷冽的快意一闪而过,“真是毛手毛脚!还不快给沈姑娘赔罪!”
那侍女慌忙跪下。
青瓷忍着臂上火辣辣的疼痛,垂下眼帘,遮住眸中翻涌的情绪。“谢世子妃赏赐,是民女自己不当心。”
孙氏走近两步,丹寇的手指虚虚拂过青瓷烫伤的胳膊,带来一阵黏腻的凉意。“姑娘这双手,可是要替殿下烧制三大殿祭器的,金贵得很,可要仔细些。”
她语气温柔,话里的意味却如针似芒,“这西苑虽说清静,但到底是王府之地,姑娘一个未出阁的女子,终日在此,与殿下独处……终究于礼不合,难免惹人闲话。”
字字句句,敲打在青瓷心上。她明白了,这不仅是警告,更是宣示主权。
“民女谨记世子妃教诲。”她声音平稳,听不出波澜。
孙氏似乎满意了她的顺从,又假意关怀了几句,这才施施然离去。
待那抹艳丽的背影消失在竹林小径,青瓷才缓缓抬起手臂,看着那片红肿,眼神一点点冷了下来。
她走到水缸边,舀起一瓢凉水浇在伤处,刺骨的凉意暂时压下了灼痛。
深夜,朱瞻壑依旧踏着露水而来。他今日似乎心情不佳,眉宇间锁着浓重的郁色。
一进窑室,他便敏锐地察觉到异样。“你的手怎么了?”
青瓷将烫伤的手臂往身后藏了藏,“不小心被热水烫了一下,无碍。”
他却不信,上前一步,不由分说地握住她的手腕,撩开衣袖。那一片醒目的红肿在烛光下无所遁形。他脸色瞬间沉下:“谁做的?”
“是民女自己不当心。”她重复着白日的说辞。
他盯着她,目光如炬,仿佛要看到她心底去。“在这王府里,你不必事事隐忍。”
他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维护?青瓷的心漏跳了一拍,却依旧垂眸不语。
他不再追问,只是从怀中取出一个精致的瓷瓶,塞到她手中。“宫里的玉露膏,治烫伤有奇效。”
他顿了顿,声音低沉下去,“今日朝会,有人参奏父王私募匠人,意图不轨。三大殿祭器烧制在即,你这里……万事小心。”
青瓷心头一凛。私募匠人?是指她吗?还是另有所指?汉王与太子的争斗,已经如此白热化,甚至连这西苑一隅,也无法幸免?
他看着她骤然绷紧的侧脸,忽然放缓了语气,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玉佩上那道裂痕:“阿瓷,有时候,知道的越少,反而越安全。”
他叫她“阿瓷”。不是沈姑娘,不是那个瓷匠。
青瓷握紧了手中的瓷瓶,冰凉的触感从掌心直达心底。她看着他转身离去的背影,融入了竹林深沉的夜色里,只觉得这看似平静的西苑,此刻却像一个巨大的漩涡,正将她一点点拖入深不见底的黑暗。
她回到案前,看着那只险些被毁的釉盆,定了定神,继续未完的工作。指尖触碰到怀里那本御窑册硬质的封面,父亲临终前不甘的眼神再次浮现。
风雨,真的要来了。
而她,已身在风中。
成了一尊新生的青瓷,身骨里沉睡着远古的窑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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