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宫阙烈焰

永乐十九年,岁在辛丑,四月初八。

顺天府的天,像一块烧透后又渐渐冷却的生铁,灰蒙蒙地压在鳞次栉比的殿宇飞檐之上。三大殿的重建工程已近尾声,崭新的金丝楠木柱在稀薄的日光下,泛着沉郁的光泽。

紫禁城内,弥漫着一种庆典前的躁动与某种更深沉的不安。

青瓷站在西苑的瓷窑前,看着最后一窑“祭红”被小心翼翼地送入龙窑。这一窑,关乎的已不仅仅是庆典的成败,更是她与朱瞻壑,乃至整个汉王府能否在接下来的风暴中立足的凭证。

她依照汪直的警告,所有釉料、泥土、水源,甚至窑柴,她都亲自检验,不敢假手于人。

朱瞻壑已有三日未曾踏足西苑。只遣心腹送来一只锦盒,里面是一支素银簪子,簪头却巧妙地做成了一柄极小、极锋利的开窑刀的形状。没有只言片语,她却懂了他的意思——防身,亦是全我志节。

是夜,无星无月。青瓷在窑口守夜,看着窑内跳跃的火光,心头那股不祥的预感却愈来愈浓。子时刚过,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踏碎了夜的宁静。

“沈姑娘!沈姑娘!”是朱瞻壑身边那名最为沉稳的贴身侍卫,此刻却满脸惊惶,衣衫染尘,“殿下……殿下让您速速离开王府!立刻!”

青瓷猛地站起:“出了何事?”

“皇城……皇城走水了!三大殿……三大殿!”侍卫声音发颤,指向皇城方向。

青瓷冲出窑厂,顺着他的手指望去——只见紫禁城的夜空,已被映成一片诡异的赤金色!

浓烟如同狰狞的巨蟒,翻滚着直冲云霄,其间夹杂着冲天的烈焰,赫然正是奉天、华盖、谨身三大殿的方向!

“殿下呢?!”青瓷抓住侍卫的胳膊,声音是自己都未察觉的尖锐。

“殿下已赶往宫中救驾!他命我等务必护送姑娘出城!”

火光!又是火光!如同当年燕军攻入南京时,那焚尽她家园与希望的烈焰!

混乱中,她听见更远处传来兵刃相交的声响,以及隐约的“捉拿逆党”的呼喝。汉王府,已成为漩涡的中心。

“不!”青瓷挣脱侍卫的手,眼神决绝,“我不能走!”她转身冲回窑厂,在侍卫惊愕的目光中,竟一头扎进了尚未完全冷却的龙窑!

灼热的气浪几乎让她窒息。她凭借着对窑内结构的熟悉,眯着眼,忍受着高温的炙烤,扑向窑室最深处——那里,摆放着几只她私下烧制,准备在最后时刻交给朱瞻壑的特殊瓷器。

其中一只天青釉里红玉壶春瓶的夹层里,藏着汪直冒险送出的,关于孙氏家族与瓦剌往来的一部分密信抄本!

她的手触碰到滚烫的瓶身,皮肉瞬间传来焦糊的气味。她咬紧牙关,将那瓶子死死抱在怀里,转身向外冲去。

刚冲出窑口,便被一股大力拉住。是去而复返的朱瞻壑!

他一身亲王世子的常服已被烟火燎得破败不堪,脸上沾满黑灰,唯有那双眼睛,在冲天的火光映照下,亮得骇人。

他肩头原本包扎好的伤口再次崩裂,鲜血浸透衣衫,但他仿佛感觉不到疼痛。

“你……”他看到青瓷怀中那只滚烫的瓷瓶,和她那双被灼伤、皮肉几乎与瓷胎熔在一起的手,瞳孔骤然收缩。

“殿下……”青瓷将瓶子递向他,声音因吸入烟尘和疼痛而嘶哑,“证据……”

他一把将她连同那只瓷瓶紧紧拥入怀中,力道大得几乎要碾碎她的骨骼。他的身体在微微颤抖,不是因为恐惧,而是某种压抑到极致的愤怒与后怕。

“傻姑娘……”他的声音埋在她颈间,带着浓重的鼻音,“你若死了,我要这证据何用?!”

就在这时,一队盔明甲亮的御林军冲破西苑的守卫,径直来到他们面前。为首将领面无表情,手持金牌:“圣旨!汉王世子朱瞻壑,即刻入宫见驾!一应人等,不得随行!”

朱瞻壑缓缓松开青瓷,他低头,深深看了她一眼,那目光复杂得让她心碎——有决绝,有不舍,有嘱托,更有一种她看不懂的,近乎绝望的温柔。

他什么也没再说,只是轻轻拍了拍她未曾受伤的那只手背,然后毅然转身,跟着御林军离去,再未回头。

青瓷抱着那只滚烫的、沾着她血肉的瓷瓶,站在原地,看着他挺拔却孤寂的背影消失在火光与夜色交织的深处。

空气中弥漫着木料燃烧的焦糊味、某种奇异的香料味,以及……浓重的血腥气。

她知道,属于他们的平静,彻底结束了。这场烧毁三大殿的烈火,也同时点燃了埋葬无数人前途与性命的导火索。

而她掌心的灼痛,与怀中断然不可能再复烧第二只的瓷瓶,将成为这个夜晚,最残酷的烙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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