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夫人话说一半,院子里的下人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各自的心里头都冒出了担忧。
说事儿,能有什么事?
他们不约而同想到同一种可能——
冯老爷离世整个冯府由老夫人一人撑着,少爷体弱,她十几年岁全部心思都用来照顾儿子,庄子、铺子没有先前管理得当。加之,花在少爷身上的银子不见停。再殷实的家底都禁不住这么败,冯府怕是难撑下去。
老夫人要在今日遣他们走。
这是大伙儿的共同猜想。
讨论声此起彼伏,谢琬瑾垂在身侧的手紧紧攥着衣料,指节用力到发白。
几日里辛娆盯着自己喝汤药顿顿不差,早晚坚持更换敷料,腿伤有了极明显的好转,破损的肌肤已经覆上疮痂,行动几乎同常人一致,只有在屈膝才会有隐隐不适。
刚刚随秦叔走来,许是心急步子大,养好的创口再度破溃烂,那滋味跟小火慢炖没什么差别。
前面焦灼后面不安。
小心把自己的异样藏在一众嘈杂内,她以为无人察觉,实在不然。
辛娆早顺着她用力的手臂看下去,看到那只攥紧的拳头。
她用手指轻点谢琬瑾的手背,吸引到她的注意,视线拉扯她的转到自己的双膝。
谢琬瑾瞬时明了。
轻缓摇摇头。
辛娆死盯着她的眸子,要是化作原形她的小胡子非得气得翘起来。
装,谁都没她能装。
她以为一起度过几天美好日子,她能对自己说两句实话,在这还扮得跟个没事人一样,不想怎么缓解疼痛只想着安抚自己不叫自己担心。
真是“死性难改”!
讨厌!讨厌!
“你......”
“都静一静,老夫人有话说!”站在两人斜后方的秦数陡然提高音量,院子里真让他一嗓子吼安静下来。
辛娆砸吧砸吧嘴,没问清楚谢琬瑾的身子如何有点儿不爽,头一抬,发现老毒妇不晓得什么时候起身飘到她们面前,魂差点儿给吓散了。
她心跳如擂鼓,顺道骂骂咧咧。
着急下去陪相公儿子,自己去得了,把她带上算什么事。
吓死狐妖,这要传回青丘被三姑六婆听到,更得拿她当笑话,她当真是一辈子翻不了身。
这话冯母没有读心术听不见,忙着最后看一下府上相伴多年的下人,她更没发现辛娆握紧用来压制体内戾气的小拳头。
辛娆的气压住了,府内数十张熟悉的脸看了个遍,冯母当着众人面前长长叹了口气。
这一日终究要到来。
来了也好,来了也好。
“我方才说叫大伙儿来是有一事,想来大家都猜到了。”
她手上抓着不薄不厚一沓身契,干枯的手指收拢时泛黄的纸张跟着扭曲变形,几张脆的都快直接碎掉。
都是相伴已久的老人,有的是从小看到大,说实在的,她也舍不得。
可如今留这么多人在府中,她更养不起。
抬手指了指谢琬瑾,她以主母身份交代:“你去我房中把钱匣子拿过来。”
被安排的谢琬瑾愣了一瞬,反应过来先是本能地应下,后松开手,往外伸腿才重新因为疼痛放缓步调,小步小步地挪。
所有人盯着她离开的背影,好半天没见她走远,冯母语气冷冰冰:“你不想替我办事直说。”
阴风从后背爬上头顶,闻言谢琬瑾身子一震,回过头解释:“娘,儿媳没有不愿。”
冯母和旁人还有过几分好脸色,每每面对两个儿媳,总是一副苦大仇深。
注定的冤家。
她泛着乌紫的嘴唇动动,当着下人的面骂人的**呼之欲出。
“姐姐来时扭了脚,我扶她去。”辛娆抢在她前面出声。
冯母不想搭理他,眼睛一闭,任两人搀扶着走向自己的卧房。
她的卧房在最北头,晨初和煦的日光不受任何遮挡撒满小院,院子里的小树抽着嫩芽,牡丹结着小花苞,春光大好的景象府内其余院子都比不上。
辛娆站到日光下眯起眼睛狠狠吸了一口春日的气息。
青丘多烟雨,这还是她在外头过的第一个春。
“你在外头晒太阳,我进去找。”谢琬瑾走着,发觉抱着自己胳膊的小姑娘不动了,停下来,看她一脸享受,嘴角勾出浅浅的弧度。
辛娆环着姐姐胳膊的手没松,眼皮掀出一条缝:“急什么。”
“你啊。”
谢琬瑾从她手中抽出自己的胳膊,姐姐的架子端的稳,食指弯曲刮了刮她的鼻梁。
面前的是其余狐狸还好,偏偏是个喜欢被触碰的小狐妖。
辛娆被摸两下后背肌肤舒展,藏得严严实实的大尾巴都在她看不见的地方晃啊晃。
看得出她心情好,谢琬瑾拍拍她的头顶:“要事耽误不得,你喜欢,下回再陪你晒太阳。”
行行行,老夫人吩咐的都是大事。
她重新合起双眼,才不和不懂享受的人浪费口舌。
接触下来,谢琬瑾大致摸出辛娆的小性子,看着冷艳的拒人千里的美人,内里就是个幼稚调皮的小丫头,她没有弟妹,没有子女,真就那她当着小孩子照顾。
旁人家小娘敢忤逆,不,无视大娘子不被扒掉一层皮不罢休,到她们这儿,辛娆再惊世骇俗的举措全被一一原谅。
进婆母屋子前,谢琬瑾甚至绕去折了朵小花塞进她手里。
漂亮丫头要配漂亮的花。
送了花,她才一步一步走进屋内找钱匣子,从首饰盒内找到钱匣子,两人相伴回到压抑的中堂,安生站到各自的位置。
谢琬瑾捧着钱匣子鞋底刚沾地就又被点名。
“到我身边来。”冯母把身契抖开,翻看了两张,其中冯老爷在世时签的纸页还留着他的姓名,熟悉的字体撞进眼眸,想到那个早早丢下她的男人,鼻尖开始泛酸。
她当着这些人面没哭,快速调整过后催促谢琬瑾:“还要我去扶你?”
“没......不用。”
谢琬瑾现在可以包容辛娆对自己的以下犯上,自己却克己复礼不敢惹恼婆母半分。
话音落下,她踉踉跄跄走到冯母身边,板板正正站定。
下人们对老夫人教育大娘子的手段见怪不怪,眼下想得都是什么时候点他们的名儿,给多少银子。
大户人家无故解聘多少会额外给些银子,算打赏,冯府落败,冯老夫人向来重礼数,对于想离开的下人来说,这点才是最好奇且最为重要的。
冯母咬咬后牙,张开嘴鼓足勇气:“少爷走了,这一大家子只剩我们几个,府上活儿少了,用人的地方自然而然少了,我用不着那么多人照顾,想就放你们出去寻更适合你们的工。”
她的喉头几乎干涸,嗓音前所未有的粗哑。
从前在家中她是体面的小姐,嫁入冯府是体面的大娘子,做母亲更是体面,就此刻,她维系多年的体面轰然倒塌毁于一旦。
不得不承认,冯府败在了她手上。
丧夫之痛、丧子之痛、挫败感层层叠加,生生把她压垮。
她经过几日重塑才下定决心放下尊严开这个口,其中艰涩只有她自己清楚。
或许接收着同样教育的谢琬瑾也清楚。
她偏头看了眼婆母,眸中是女子对女子的怜惜。
冯母没注意,她指腹摩挲身契,平整的纸张磨得她心口疼,动作停下,还是痛,明确了解自己是心理作祟,她梗着脖子开始今日的遣散。
“春花、秋月。”
随着她的点名,双生姐妹走到她面前。
人是谢琬瑾和冯生成亲前招进府内的,在下面一众人中算不得老人,身契分别交到姐妹俩手上,她报了个数字,谢琬瑾当着她的面打开钱匣子数好银两递过去。
两个姑娘对这份工感情不深,彼此交换个眼神,拿着身契、掂着银子道完别直接离开。
别人没怎么想,冯母挺受伤,一口气咽了又咽才报下一个。
十余人进行起来很快,大多数下人都知道留下迟早有天还是得走,利利索索拿钱走人。一刻钟过后,院子里站在等待传话的只剩四五人,皆在府上做工过十载。
“秦叔......”冯母捏起下一张,手抖了抖。
“老夫人我不走,我不要月银,您就给我留给能委身的屋子就成,我不走。”
秦叔父母离世无儿无女,离开冯府还是一个人,这个年纪找不到工,存的那点儿买不起宅子,日子不会比在府上好过。
再有,他可是陪着少爷成老爷的老人,几十年的情谊也不能叫他在这个关头离开。
彼此的情况彼此清楚,冯母喉头滚滚,默许了他的请求。
院子内焦急等待的只剩四人。
他们跟秦叔情况相似,见他能留下表示都愿意留下。
冯母总算是露出了个欣慰的表情。
把这几个放到最后本就打算留下帮她继续操持府上事务,全都散去,没人做饭、浆洗打扫,她几人能干到提前与相公、儿子相见。
向他们保证会继续发放月钱,全部安排完,她将她们遣去做工。
故意在院子内只留下自己、谢琬瑾和辛娆。
就在谢琬瑾觉着不会有任何变数时,她锐利的眸光扫射向辛娆。
“你,走吧,我冯府留不住你。”
晚点见~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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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0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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