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风破,燕国没。残骸泣,寒骨热血淌泥沙。婴是孩童作粮将,野食天地活物。旧忆里,夜半常梦莺啼。
——《燕荒录》
“南凉铁骑踏入燕京时是个平常的日子,我和云姝正在茶肆听人说书。外面浩浩荡荡的声音并未让我起疑,直到我打开窗户:南凉军身披甲衣手持弯刀,却见后方——是煞红的死寂。”
*
燕京已被哀嚎声淹没,全然不见往日海清河晏。周遭渐被阴沉笼罩,沈昭与侍女疾行在燕京的街头。
驰行的脚步突然停下,她像是想起了什么,身体一僵。
“公主,怎么了?”侍女见状忙问道。
沈昭声音有些颤抖,“南凉……父王不是同南凉签了降书么?”
风声鹤唳,连绵不绝的惨叫化作了她心头的绝望。
一阵寒风吹来,却是吹的赵行均热血沸腾。身为南凉大将,南凉帝王的心腹,这收复燕国的重任便由他担任。
这用人命铺成的,便是他的青云路。见惯了战场厮杀,满地的尸骨并不能撼动他的情绪。
狼见了血,会更加贪婪。
他策马奔在前,心情似乎大好,“血洗燕京。”
一声令下,南凉大军如汹涌恶潮,倾巢而出……
王宫与宫外互通的那处暗道,沈昭记不清走多少回了。每次燕王不允她出宫,她便从这条暗道偷溜出去。
不同于往日的欣喜,她穿行在这条路上忐忑不安。
“云姝……”沈昭累的上气不接下气,放慢了脚步,“一会儿……我便直接去父王的政殿,你去告知母后他们……”
身后没有答复传来。
沈昭回头,却见身后空空如也……
南凉军要比预想中来的快一些,甚至先沈昭一步到达了王宫。
此刻,赵行均正将刀架在燕王的脖子上。而燕王却是极其淡定,目光似有若无的盯着一处。
那是暗道的出口,他已提前封死。
赵行均勾起唇角时扯到脸上的刀疤,面目略显狰狞。他迫切道:“燕王,可有遗言?”
燕王低低一笑,“南凉背信弃义,假借劝降进京屠我子民。今日燕国覆灭,便祝新朝积祸,不久必亡。”
赵行均不以为然,“兵不厌诈。”
话落,他挥刀,头颅落,溅了一地血。
赵行均面无表情,似地狱罗刹。
仅一墙之隔的暗道中,沈昭倚墙瘫坐。她紧紧捂住嘴巴,泪水不断涌出,簌簌地滑落脸庞。
她在黑暗处压抑着哭声,耳边轰鸣声不断。
几日前的画面渐渐浮现在她眼前:燕王抚摸着她的脑袋,信誓旦旦的保证,“就算父王不做这国君了,一样不会让阿昭受委屈。”
可今日,那位祥和爱民的君主,死在了敌军刀下。
外面侍卫的说话声打断了她的思绪,“禀将军,燕国王室四十六人皆已斩杀,还有一个未曾找到。”
“谁?”赵行均擦拭着刀。
“燕国公主沈昭。”
沈昭听到自己的名字,心头猛的一颤。她慌忙从地上爬起,朝着宫外跑去。一路上跌跌撞撞,膝盖摔破了,她便撕了裙角缠上接着跑……
此刻的燕京成了真正的人间炼狱:尸体横堆,血腥味扑面而来,那一片片刺目的殷红冲击着视线。
她一阵干呕,终是难以接受瘫倒在地。
残阳渐渐被吞没,终成荒月。
野寂无声伴萧瑟,血水浮尸体浸衫红。鲜血肆意浸染,欲将她整片衣服吞噬。沈昭抱紧身体,望向湿透的裙角出神。
鹿走苏台,昔瓦流光。
若是大梦一场,该多好……
沈昭忽瞥见地上断裂的镯子,猛地想起……云姝,云姝也有个这样式的镯子。
断镯躺在血泊中,似是在诉求。
她终于不再压抑,认命般放声大哭。她晚了一步没能救下父王,甚至连云姝都没能保住……
她哭得喘不过气,哭得没力气坐起,昏了过去。沈昭做了一个梦,燕京成了南凉的地盘。
梦中她被人追着喊野丫头,父王……不对,是爹爹,他成了下地种田农夫。母后,云姝他们都在。
还有燕国的子民,大家都很幸福。
那场清梦,没有人打搅。
可寒意料峭,冷意直钻梦境,将其搅得支离破碎。
一阵若有若无的争吵声,隐隐约约传来。
“赵钧行,你奉了谁的诏?行的谁的令?”
“你这榆木脑袋就是不懂,郭副将,斩草得除根。”
“那可是一整个燕京的人啊!你假传圣令,看王上入了京怎么治你的罪!”
“王上知道了也会理解我的,实话跟你说吧,这可是王先生的意思…”
……
谈声渐匿,连同她的意识一起消散。
沈昭再醒时来只觉浑身酸痛,头脑发昏,额上的滚烫的触感无一不在提醒她得了风寒。她撑着身体坐起,一阵冷风吹的她一哆嗦。
昨夜那若有若无的争执声在脑海回响。
“赵行均…”她默念。
她缓缓站起身来,可刚迈出一只脚,下一秒便直愣愣的摔倒在地。无助和绝望占据心头,她安静躺在荒痍中,没有挣扎。
她如今,又能往哪逃,逃到哪里去?
“阿娘!阿爹!”
孩童的哭喊声突兀响起,连带着远方传来的马蹄声,一同落入她的耳朵。她心中一紧,顺着声音看向远处,南凉军策马而来,将尸骨踏的稀碎。
好巧不巧,南凉军停在了那孩童的面前……
为首的男人沉默不语,他坐马居上而望。倒是他身旁的男人率先开了口,“王上,他是燕国人。”
沈昭听到声音瞬间一滞:这与她昨夜听到的声音一般无二,那人就是赵行均。她想起昨日的谈话,就是他让燕国子民遭此无妄之灾……
喉头一股腥甜呼之欲出,她将心中生生怒气压下。撑起身体缓缓站起,注视着那张如恶鬼般凶狠的脸。
被称作“王上”那人仍旧没有动作,一旁的赵行均抽出佩刀,吓得那孩童哇哇大哭。
众人哄堂大笑,仿佛在看一场有趣的闹剧。不知谁又说了一句,“一会儿就该尿裤子了!”引得众人又是一阵哄笑。
赵行均将刀抬起,狡黠一笑。
沈昭心中一惊,竟不管不的冲了过去。即使视线模糊,即使已经没了力气……
父王也好,云姝也好,她没能救下。身为燕国公主的她,想要那孩童活着……
“够了!”这场闹剧最终被齐琅打断,“欺负一个黄口小儿,说出去也不嫌害臊。”
赵行均收了刀,心虚的看了他一眼。
与此同时,沈昭已将那孩童紧紧护在了怀中。
齐琅看向突然出现的女子,他提剑挑起她的下巴,冷冷道:“你是何人?”
沈昭被迫抬头,对上那双鹰隼般的双眼。这人眼中的杀意,扑面而来。
南凉的王上?赵行均屠城,他是何态度?
沈昭不敢说明自己的身份,下意识的惧怕让她声音发抖,“我……我谁也不是,是他的姐姐。”
一阵微风,吹起她额前碎发。
齐琅不觉眸光一闪,很快又恢复了阴鸷。
赵钧行看向沈昭腰间,顿时神色大变,“王上,她是燕国公主……”
沈昭心中一惊,下意识地将怀中的孩童护得更紧了。
“多嘴。”只见齐琅手中长剑轻扬,眨眼间便将她腰间的玉牌挑飞。玉牌在半空中翻转,他稳稳地将其接在手中,修长手指轻轻摩挲着玉牌。
“昭?你的名字么?”
沈昭愣在原地,那个玉牌反面还印着“燕”字,是她作为公主的腰牌。
“不是,是我捡的。”她辩解道。
赵钧行急道:“王上!此女定是在狡辩!”
齐琅睨了他一眼,打断道:“赵将军,孤自有判断。”
赵行均闭嘴,不敢再言。
他看向沈昭,问道:“何故在此?”
她听不出话中情绪,答道:“求你放过我弟弟……”
齐琅笑了笑,“孤没说要杀他。”
她看了看怀中的孩童,他衣不蔽体,衣服料子也极其粗糙。她又看了看自己的衣服,绣花精致。
姐弟?他真的信么?
她意味深长的看了那人一眼。
齐琅收了剑,开口道:“你们走吧,这玉牌……既是你捡的,那还是不要戴在身上引起不必要的误会了。”
沈昭将人扶起,在众人注视下离开。她踩在血水中,一步一蹒跚。
离开这……她要去哪里?
她记得那个赵行均看自己的眼神,恨不得将自己吃了。
从这里离开,她还能活么?
再者,她活下去,还有机会再见到他报仇么?
她停了下来,松开了那孩童的手。
那孩童不解,疑惑抬头。
她摸着他的脑袋笑了笑道:“你先走吧,我有东西落下了。”
那孩童一脸迷茫,很听话的撒腿就跑。
沈昭将头上钗子拔下握在手中,决绝转身朝着赵行均奔去。
她从未如此紧张。
齐琅看到去而复返的沈昭,眸光一闪“你……”
话还没说完,只见沈昭发疯般朝着赵行均的脖间刺去。
簪子只划破了一层皮,她力气不够……还未等她完全刺进去便被人擒住了。
赵行均摸了摸脖间的血迹,勃然大怒,拔刀便要砍她,“哈……老子砍死你!”
齐琅抬手制止,紧盯着沈昭看去。她由于恐惧闭上了眼睛,一脸慷慨赴死的样子。齐琅觉得着实有趣,问道:“我已放过你,为何还要回来?”
沈昭睁眼,只见齐琅表情玩味的看着自己,赵行均则是怒目圆睁,周围的士兵也是一脸鄙夷。
她这次难逃一死的,不过在死前救下一人也不算遗憾……她忽的释然一笑,道:“你们滥杀无辜,此为不道!为一己私欲乱太平盛世,此为不义!连**岁稚童都不放过,此为不仁!以己之长冠他人之耻,此为不德!背信弃义更是枉为人伦!”
赵行均道:“王上,此女放肆多次,还是直接一了百了的好!”
寒风在空气中呼啸,赵行均的说话声逐渐变成了嗡嗡声。她缩了缩身子,紧盯着齐琅手中的那把长剑。
宁做刀下鬼,不做亡国奴。
随后她用尽全身气力挣脱束缚,撞向那把剑……
下辈子,她不要再做什么公主了。
*
沈昭没想到自己能活下来,还到了南凉的宫殿中。
“醒了?你睡了好几日。”温柔的声音传来,沈昭回头。
齐琅身披墨色裘衣,上面坠着金色挂饰,耳垂上戴着红色宝石的流苏耳坠,正满目含情的看向她。
妖冶,沈昭第一眼便想到了这个词。
她猛地回想起来那日所作所为,不觉身体一抖。
齐琅察觉了她眼中的警惕,和声安抚:“别怕,孤不会伤你。”
齐琅伸手去探沈昭脖间的伤口,却被她一把躲开,“别碰我!”
齐琅柔声应道:“好,不碰你。”
香炉里名为“落白”的香料吐着烟雾,氤氲散开,掺上他略显暧昧的眸光,沈昭觉得虚幻:当日他狠厉桀骜,与此刻判若两人。
沈昭皱了皱眉头,强装镇定道:“你要杀便杀。”
齐琅凝视双眸,忽然一笑:“孤那日见你勇猛万分,怎么今日像老鼠见了猫?”
沈昭懒得与他周旋,“赵行均说的没错,我就是沈昭。”
齐琅反道:“所以呢?”
“……”
“我无意与燕国起战,赵将军急功近利假传召令致你国破家亡。”齐琅,“孤会处罚他。”
“其实……”沈昭话说一半停住。
她本想将那日偷听到的话告知,可她突然想到对话中王先生就是王生,齐琅的心腹……
“嗯?”
沈昭没有将事情戳破,转移话题道:“那你要如何处置我?”
齐琅却一笑,“孤本想放你走的,可你自己回来了。”
他满是侵略性的眼神,沈昭看了心里发怵,下意识的往后移。
齐琅抓住她的手腕,顺势一拽,“你且放心,孤不是蛮横无理之人。
我会等你,喜欢上我。”
齐琅离开了。
沈昭思绪有些混乱,喜欢?一面之缘谈何喜欢。
话又说回来,齐琅处罚赵行均,是为掩人耳目还是杀燕国百姓当真非他所愿?齐琅留着自己,是私心还是想彰显自己的仁善?
这些都不重要了,她受够了夜夜梦魇的日子。她闭眼是血流成河的画面,睁眼还要为了苟活去讨好齐琅么?
沈昭环顾四周,不见锐器,甚至那把金钗也不见了——齐琅似早料到她有寻死之心。
连生死都不能自己决定么?沈昭苦笑。
她绝食的第三日,昏了过去。
齐琅听闻后面色凝重,更像是喃喃自语:“难道非死不可吗?”
她眼中并无求生之光。
沈昭坐在榻上发呆,想着燕国,想着父母,想着云姝……
侍女照旧送来了饭菜,将菜摆在了桌子上。“姑娘,玉子糕请务必尝尝!”
沈昭抬眸去看那人,心中却已起疑。从不多嘴的侍女,今日为何如此反常?
沈昭想着,不禁看向那盘玉子糕。仔细端详后并无不同,她随手拿起一个准备细看一番,却发现糕点下放压着一张字条。
她伸手,将字条打开。
沈昭激动地瞳孔一震,忙冲出去寻方才那侍女,可那侍女早已走远。
冬天少有如烈的日头,闽都作为南凉的都城靠北,此时却比南边的燕京还要暖和。沈昭正站在廊下恍惚,身后突然传来熟悉声音:“怎么出来了?”
是齐琅的声音……
沈昭心猛地一颤,忙将手中的字条塞入袖中。犹豫片刻,她缓缓转过身来,抬眸对上他的眼睛。
下一秒,沈昭伸手抓住了他的胳膊,佯装要跌倒的样子。
齐琅愣在原地,眼中闪过惊喜无措。
她眼中有了光……
沈昭的嘴唇微微颤动,轻声说道:“我……我有些头晕……”声音轻柔,仿若一片羽毛,轻轻飘落在二人之间。
沈昭不知他能否察觉语气中的刻意,心跳陡然加快。
却见他展颜一笑,温声道:“我扶你进去。”
沈昭掩饰着慌张,跟着他去屋内。
她瞧着眼前这人,想起赵婕妤说的话,“世间人大多爱慕好看容颜,你父王也不罢免。昭儿姐的容貌,燕京的男子应当是没有不喜欢的!”
是啊,父王爱母后,可他照样娶了许多妃子。如今,沈昭倒有些庆幸母亲将她生的好看。她想着宫里那位贵妃刻意讨好父皇的样子,挤?出一个笑来,“我没力气执筷……”
齐琅怔了怔……像是询问,“我喂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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