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书人仿佛身临其境一般,讲得绘声绘色,台下观众无不屏息凝神,被带进了故事中。
“大旱开始的第二年,北方胡人来犯,将军霁胜齐受命出征平定,不料胡人做足了准备,就是要硬生生耗光元齐军队的粮食,旱灾之下,百姓要粮,前线要粮,粮食补给根本不够。几个月还能坚持,一两年也能勉强支撑,可最后将近六个月的时间将士们挖草根,吃树皮,细腻的黏土和水搅了捏成饼...个个饿得两颊深陷,目光黯淡,可胡人依旧时不时来一拨侵略。”
听到这,柳琛云看了眼樊熠,樊熠罕见地锁紧了眉。
柳琛云记忆里的这段时间,御史府中也是节衣缩食,大批流民涌进京城,就属在御史府附近聚集得最多。那几年父亲柳端言回京的次数少得可怜,柳琛云就和母亲杜渺一起几乎倾尽了府中所有去接济流民,以至于后来御史府惨遭灭门,柳琛云还是多亏了流民们的帮助才能混入其中顺利逃出京。
说书人语气沉痛,似是悲鸣:“耗不起了,真的耗不起了......”
“那年年末,胡人终于大举进攻,任凭他霁胜齐率军誓死抵抗,没吃饱饭的军队终究敌不过丰衣足食的侵略军。除夕夜,开元府,陇州失守,胡人首领生擒了大将军霁胜齐......除夕夜的元齐国,大宅院里喜庆团圆,欢声笑语;大宅门外饿殍遍地,宛如炼狱。”
这才不过过去了十七年,台下不少经历过那场大旱的人都是纷纷摇头叹息,不少人甚至骂出了声。那时西南的情况要好一些,并非一点雨也不下,于是西南几乎承担了整个元齐的粮食供应,大家辛苦种出的粮食最后留在自己手上的寥寥无几,吃不饱饭那是常事,若是真能帮到流离失所的同胞和艰苦奋战的将士们那也值了,可实事确是这些粮食大都进了那些贪官的口袋!
“胡人以霁胜齐为筹码,赌元齐一定会将承天郡拱手相让。皇帝元晞欲与胡人签订割地条款却遭大臣们极力反对,说着不能因为一个人放弃一座城,哪怕他是个将军。”
接着说书人又开始模仿着大臣们的语气:
“割地一事非儿戏,就算陛下救霁将军心切,也不能弃领土而不顾啊!”
“依微臣看,霁将军从未战败,这次为何突然惨败还被胡人掳了去,万一是他早就与胡人勾结。”
“是啊,霁将军这样的忠烈之士怎么可能会乖乖做胡人的监下囚,此事有蹊跷啊!”
“少了一个霁将军,还会有张将军、李将军,陛下要以大局为重,保全领土啊!”
“陛下要三思啊!”
“三思啊,陛下。”
“龙椅之上,奉羡帝望着百官,失望至极,”说书人转而又模仿起元晞说话,“那是开拓了元齐最大版图的常胜将军,那是光靠名字就足以震慑外敌的元齐第一将领。承天郡是他当年浴血奋战,用半条命打下来的,你们还在怀疑他,霁胜齐对元齐做的贡献还不够吗?朕不忍大将军沦落敌寇手中受辱,朕要用他打下的城换他回来,朕错了吗?!朕错了吗??!!!”
柳琛云从这里开始觉得不对劲了,他看向那说书人,却见那说书人也往他这里投来一个目光。柳琛云很确定并不认识这个两鬓泛着白的老者,但说书人捋了一把胡子,目光中却是和蔼和欣慰。
转眼,说书人移开目光,带着饱满的情绪继续道:“朝堂之上每日僵持不下,奉羡帝要救霁胜齐的态度依然坚决,百官争执不休,奏章一本本尽是要皇帝三思,放着连年大旱、鼠疫肆虐、百姓疾苦不顾,就一定要保那一方城池...
这其中的阴谋还不够明显吗?奉羡帝震怒,看着那些还在为保城据理力争的官员,心下一横,拔剑而起,冲下龙椅,要亲自结果了那些败类!手起刀落,百官逃窜,奉天殿里一片混乱。那一天,二十四个官员死在了朝堂之上,其余的各个发着抖跪在地上,更有甚者直接吓晕了过去。
地上满是鲜血,奉羡帝握着剑,剑锋朝着地,滴着血,睁开阴郁暴虐的双眼,问着‘还有谁?!还有谁敢反对朕??!!!’
无人再敢应答。”
说书人端起茶水喝了一口。
“奉羡帝摘下冕旒狠狠摔在地上,晃晃悠悠地走向殿外,坐在汉白玉石台阶的最高层,‘朕只是想救他回来,你们为什么要反对朕,你们还杀了柳端言,你们...怎么就成这样了...朕扪心无愧于元齐,怎么就...成了这样......’
尽管有准备,可听到父亲的名字那一刻,柳琛云还是心头一颤,下一刻,樊熠的手将柳琛云搭在腿上的手温暖而又有力地覆盖。
故事也来到尾声,说书人几不可闻地轻叹一声,“也许是天意如此,那天起义军以还是兴平王的先皇为首攻进了皇城,杀进皇宫,奉羡帝死在了大殿前......他的皇兄,也就是先皇的登基大典快要结束之时,突然天降大雨,大雨连下了半月,干涸的大地贪婪地吸收着水分,大旱结束了——人们也终于在新皇掌权的开端看到了一线生机。民间,神医杜寒现世,鼠疫得以控制。一切都向好发展,元齐国也在先皇的统治下欣欣向荣...”
又是醒木一拍,“啪!”的一声听客们回过神来,台下掌声呼声响起。
“好!”
“讲的好!”
“好!”
柳琛云也回过神来,喝了口茶,又听得听客们嚷到:
“再来一段!”
“那大将军后来回来了吗?”
“是啊是啊,那将军呢?”
“还有那宰相之死是谁的阴谋啊?”
“诶,我也想知道!”
......
那说书人捋了把胡子,抖开折扇摇着,眯着眼睛瞧着台下听客。
“咳咳,诸位都知道,我讲故事那都是实事求是,只稍加渲染绝不随意篡改,各位所问之事至今都并无答案,各位如若还想听,那不如我讲讲别的故事?”
“加钱!我们加钱!”
“你尽管讲,钱少不了你的,你就算编也得编出个答案不是,听得人心里欠欠的。”
“讲吧,讲吧。”
“诶,各位,谈钱太俗,既然大家想听,那我回去编一编,下回一定给大家解答,至于今日,我这还有许多故事,不知诸位想听哪个?” 于是那说书人醒木一拍一推,开始报起了故事名,“状元郎登堂巧言戏百官;恨嫁公主狂砸聘礼把婿招,侍郎不知天地高;柳参军美人计高招退敌把灾消...小皇帝恋上左丞相,狠心太后棒打鸳鸯,还有......”
柳琛云眉角一跳,心道:......说好的稍加渲染绝不随意篡改呢?
不过台下观众到是完全被吸引住了,七嘴八舌地选哪个故事的都有。
柳琛云实在坐不下去了,拉着樊熠站起身,留了些碎银在桌上,出了茶馆。
刚出来就听樊熠在身后发问:“那些...是真的吗?”
“假的,”柳琛云片刻都没犹豫,而后想了想又道,“...半真半假吧,但最后那个绝对是假的,樊熠你相信我——”
柳琛云说着回头,却看见樊熠戏谑地挑眉笑着,眼里分明丝毫没有对他的怀疑。
樊熠见柳琛云转头过来,蹙眉佯装不悦,语气却像是撒娇:“吃醋了,琛云你哄哄我。”
柳琛云放下心,宠溺一笑,“好,你想要我怎么哄你?”
樊熠上前凑近柳琛云耳边耳语道:“晚上再说。”
柳琛云耳根霎时红透了,街上人来人往,他拉起樊熠就往对面的酒楼去了。
不一会,酒楼二层靠窗的位置出现了他们的身影。
“还以为琛云你等不及了呢,”樊熠一手托腮,一手转着空酒杯,脸上带着些幽怨道,“原来是来等人......”
柳琛云:“方才那个说书人有意提醒我——他认识我。”
“这么说来他今天讲的故事也有些奇怪,从前他从未将奉羡帝的事讲得这么细致,都是几句话带过,然后开始大篇幅讲述先皇如何赢得百姓信任,带领着百姓义军攻进皇城的英勇事迹,”樊熠说着叹了口气,“我哥以前在战场上过的确实惨,这段他说的倒是挺对的。”
柳琛云:“难道他还有没说对的?”
樊熠坐直了身子,神情严肃起来,“应该说是他不知道的,战场上那时真的没东西吃了,但将士们宁愿饿死都没打过战马的主意,不少受了重伤的士兵他们知道自己活不了多久了,就将自己......”
樊熠没说下去,但柳琛云已经猜到了。
那场战争确实惨烈又悲壮,粮食填不满的,将士们就用自己的血肉来填,可那时他们义无反顾地对抗外敌,而被他们守护着的土地上却盘桓着不知餍足的蛀虫还在吸他们的血......
小半个时辰后,茶楼中走出一个老者,远远冲对面酒楼窗前的柳琛云抬手打了招呼便往这边来了。
“柳琛云柳大人,我没认错吧?”说书人和蔼地捋着胡子站在柳琛云他们的包厢门口,脸上挂着和蔼的笑。
柳琛云礼貌地起身相迎,“是我,您请进。”
“哈哈哈,多年未见,柳大人还记得我吗?”
即使离得这么近,柳琛云还是确定,自己对他完全没有印象,“晚生不知,还请您明说。”
说书人不见外地坐到柳琛云对面,端起茶喝了一口,缓缓道:“也是,柳大人当初被御史大夫带进宫玩时才不大点,不记得也正常,我就是那时奉羡帝的御前太监,刘百林。”
说着,刘百林揭开了面上胡子的一边向柳琛云展示着这是假的。
“原来是刘公公。”
其实柳琛云从小的记性就很好,只是当时只顾着看奉羡帝了,根本没在意周围的人的模样。
“那时义军杀进皇宫,混乱中我逃出来了,”刘百林道:“我承认我是怕死,但我那时也报着必死的心往外跑的,谁知道我居然真的活下来了。”
柳琛云:“所以您方才说得那些不是改编过的故事,是那时真实的场景,对吗?”
刘百林点点头,“对,但那些是能说出来的。”
樊熠突然插话:“还有不能说的?”
“有,”刘百林打量着樊熠:“你也很眼熟,霁将军是你什么人?”
樊熠有些诧异,看向柳琛云,见柳琛云点头才回答:“我哥。”
刘百林眼里涌现出一丝复杂,他迟疑着又问:“霁将军...还活着吗?”
樊熠:“活得好好的,身体倍儿棒,吃嘛嘛香。”
听到这话刘百林长舒了一口气,像是放下了心中巨大的心结,他笑着眼中含泪自言自语道:“皇上,您听见了吗?霁将军还活着,还活着!”
柳琛云和樊熠对霁胜齐和奉羡帝当年的事都有所耳闻,因此刘百林这个反应他俩倒是也不甚惊讶。
“这里没有外人,也没什么不能说的了,那天兴平王带着百姓义军一路杀到大殿前......”
元晞率御林军反抗,但无济于事,手里的剑终究没有办法落在那些由百姓组成的起义军身上。
好在元廓在为人上还算正义,看见了元晞只守不攻,他下令停手。
元晞走到元廓面前,正欲说话,一个不知名的起义兵突然从元晞身后冲了过来,一柄长枪从背后刺穿元晞的胸膛,话还没出口,一口鲜血呛出,元廓也是一惊。
胸口鲜血涌出,元晞看向元廓,支撑不住,剑锋撑地,一膝跪于地上。刘百林纵使再怕死,还是冲上去跪在元晞身边老泪纵横地将他扶住。
元廓感觉到奄奄一息的弟弟有话要说,犹豫着还是蹲下了。
“江山...江山给你,”元晞艰难地说着,“但...你能不能...能不能替朕...把霁胜齐接回来。”
元廓睁大双眼看着元晞,元晞一把推开刘百林,支撑不住倒了下去,眼泪顺着眼角滑落到汉白玉砖上,他的手吃力又缓慢地移到腰封处,拿出了一方手帕,露出一角的花纹绣得歪歪扭扭,他就紧紧地攥在手心,紧紧地,像是要嵌进肉里。
“对不起,胜齐,对不起,朕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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