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珍和仲鸢,一个伯一个仲,一个兄一个弟。
其实陆行霈很想回顶陆夫人一句“如果你觉得伯珍更好,那你干脆去找伯珍吧,别要我了!”
但这话只有伯珍不够好的时候,由他说出来才是对她的威胁,所以尽管他在心里想了无数遍,想了许多年,可还是从来不敢真正的说出口——因为伯珍是真的够好,而她也是真的只想要过伯珍,而不要他。
好在那已经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现在再将其想起来,也并没有多么的痛苦和难以接受了。
是四五岁的时候?记不清了,不想去记得。
只记得是因为老家威津星上的囚犯自监狱里闹了起义,和星际海盗里应外合,围了整个殖民星。父亲时任威津星的执政官,正在帝都星述职。战争爆发时,家里只剩下他和伯珍还有陆夫人三个人,但由于起义军对行星上的电磁信道进行了频带干扰,他们娘仨唯有一艘装不开第三人的逃生舱还能正常启动。
伯珍是真有个做哥哥的样儿,陆夫人明说了要带他先走,可他却说自己是哥哥,是个小男子汉了,要让弟弟和妈妈先平安,他可以等着父亲从帝都星返程后率领大队人马再回来接他。
陆行霈忘不了当时陆夫人并不同意伯珍这个天真的想法,执意说他作为弟弟,还小,没怎么在媒体上露过面,起义军不知道陆霖石还有这么一个儿子,所以不会痛下杀手。
他当时听了这话并不懂有没有道理,甚至不知道起义军的可怕,只是因为不想跟妈妈和哥哥分开,所以哭得了上气不接下气。
伯珍尽管还小,但也知道不会被下杀手,不意味着就不会受罪。他看着哭得可怜的弟弟,觉得比他要小得多,小得还什么都不懂,于是挺着小胸膛给自己鼓了鼓劲儿,趁着陆夫人回身关闭舱门的功夫,自己跳下安全舱,把弟弟给推了上去。
临走前,他拧了下弟弟的小鼻子,笑话弟弟只会哭,连躲都不能安安静静的躲,容易把凶神恶煞的匪军给哭恼了。他说自己比弟弟勇敢,怕也不会哭,会好好的躲起来,直到等着了爸爸来接他。
隔着舷窗看看伯珍,再回头看看陆夫人,小小的陆行霈意识到他要的不分开明明是三个人的不分开,根本不是这样两个扔下一个。他被扔下,不行;哥哥被扔下,也不行。于是还是哭。
陆夫人吃了好大一惊,扑过来跪在舷窗前的力气大得简直一往无前。可舱门已经关上,非人力可再撼动,陆行霈被她这慌了神的一撞,撞得磕到了脑袋。但在她歇斯底里拍打着舱门的时候,他却忽然破涕为笑。
他看见伯珍在舱门外比了一个手势,是倒数了三二一,要准备一起玩捉迷藏了。
呲着小白牙对他最后咧嘴一笑,做哥哥的不经商量就转身跑开,扔下弟弟做鬼,自己抢先去躲起来了。
那时候的他,最喜欢跟哥哥玩捉迷藏,因为哥哥总是笨笨的,躲的地方他总是一下子就能找得到。找到之后,哥哥会笑着夸他好聪明,他就真的相信自己是最聪明的了。
可没想到,那全是哥哥哄他的话。哥哥只要想赢,就能赢,并且能赢他二十多年,让他无论如何也找不到。
而自从再也找不回了伯珍,他在陆夫人那里就成了一个需要戴罪立功的罪人。他不能既对不起了哥哥,也对不起了妈妈。不然哥哥就白替他死了。
想到这里,陆行霈的心情几乎有些悲壮,悲壮到他忽然想起来自己还有个英雄需要做。
他要英雄救小伙,救一救那位身份成谜的虞春昭。
没了心情再和楚廪瞎扯淡,他直接开门见山的问:“我那些学生们呢?你审也审完了,我该带他们回去了。”
楚廪见陆行霈脸色阴沉,当即知道这是心情差到极致,需要顺毛哄哄了,于是赶紧说:“你就别操心这个了,等会儿我吩咐一声,让人把他们放了就是!”
陆行霈理都不理他,抓起外套径直推门而去。
楚廪面无表情的坐得不动也不回头,直到听见陆行霈果真已经率先推门而去,他才沉着脸叹了一声,服了软。
出了审讯室,陆行霈就发现虞春昭等人并没有他这样好的待遇,一帮学生**个,横七竖八的关在一间拘留室里。拘留室的铁栏杆正对着一片办公区域,一帮人像堆猴儿似的供人观赏。
陆行霈扫了一眼,就认得一个虞春昭和一个狂生。
冲着虞春昭打了一个响指,陆行霈一边示意他走近,一边等着楚廪。
虞春昭见着陆行霈眼睛当即一亮,因为感觉一起被抓了一回,所以很有了难兄难弟的心情:“陆老师!”
陆行霈故作不放心的在他身上仔细打量了一眼:“没事吧?”
虞春昭略显腼腆的笑了笑,因为用得抑制剂一向够好,所以此时依然可以轻飘飘的说一声“没事”。
正好楚廪带着一名负责人走了过来,陆行霈仔细看了看他,然后又不着痕迹的瞄了眼虞春昭,果然看出了几分相似。
眉毛微微一挑,他不动声色:“既然没事,那走吧。”
可谁想到虞春昭下意识的眨巴眨巴眼,忍不住将视线移了开:“那个……我们刚决定了先不走……”
陆行霈神色不变:“不走?”
而楚廪已经冷冷笑开了:“不走?不走也行,不过可事先提醒诸位,本局拨款甚少,养不起闲人,你们在这里吃喝拉撒,一概自行想辙儿吧!”
虞春昭身后有学生当即又闹了起来:“你们连最基础的人权都不能保障?这是违背帝国宪法的!我们可以去告你!”
楚廪挥挥手:“随你们去。”
“你以为我们不敢?!”
“鄙人不敢如此以为。”
“你!”
陆行霈被这帮人吵得头昏脑胀,有意想开口喊他们统统住嘴,可事先觉得了自己正气不足,话都不想说,更别提是喊了。
索性走近一步抓起楚廪的手,挥着他的文明棍在铁栏杆上使劲敲了几下,邦邦邦的,果然压得住一切。
“行了!”他面向了楚廪:“让人开门。”
楚廪带着脾气睨了那些学生一眼,冷飕飕的告诉陆行霈:“我是看在你的面子上,才这么高高举起,轻轻放下。你记得,你欠我一次人情。”
陆行霈真是巴不得他能当着虞春昭说这么一句,垂下眼帘:“好,我记得。”
然后他强压着脾气,对虞春昭等人说:“你们有决心是好事,但不能太过激进。今天在学校闹这一通就够了,若真把内阁逼得了下不来台,只怕会得不偿失。好好的,都回吧。”
“陆老师——”
楚廪在一旁看出了陆行霈的疲惫,干脆一挥手,明令道:“开门!安排人把学生护送回去!”
他也是深谙恩威并施之道,抓人,不过是为了堵住内阁保守派的悠悠众口;而嘱咐手下客客气气地再将人给“护送”回去,则是为了不损害自己在青年主战派心目中的形象,因为指不定哪天他就能从中谋取一些助力。
陆行霈见他如此积极,心中冷嗤他是脱了裤子放屁,多此一举。
不再看他,陆行霈转身离开:“走了,送我出去。”
像个逆来顺受的小媳妇,楚廪手撑着文明棍一使劲,果然扔下身后这一大堆烂摊子,头也不回的追上了陆行霈。
因是拖着条残腿紧追慢赶,所以陆行霈的背影看起来变得了比楚廪自己的心还要冷。
但这并不妨楚廪忽然由衷的感慨起了陆行霈不愧是朵高岭之花,甚至看着他,还发起了宏愿:
谁说高岭之花只可远观,不可亵玩?那都是没本事的普通人自欺欺人的安慰之语。换做他,一个alpha皇子,既有本事又有身份,未尝不可学商纣王题诗母神女娲——他不怕亡国,而陆行霈也不见得能冷过天神。
事实上,楚廪很清楚陆行霈只是看起来冷淡而已,内里可谓是柔软。
而这份柔软的来由,则是始于八年前的一场阴谋,当时,他的腿还没有残。
那一年是星历2825年,第十一星系刚刚沦陷敌手,他也刚刚过完二十岁的生日。
*
二十岁的楚廪站在无畏级巡洋舰“大夜弥天”的舰桥上,眼前是一片静谧而又深邃的宇宙。
半球形的穹顶之外是数不清的星舰残骸与小行星,星舰的全速前进让它们看起来像是在真空的宇宙中有了生命,鬼魂一样慢腾腾的向他扑过来。
但其实“大夜弥天”才是这里的幽灵祖宗,它把自己伪装成了一艘商用运输舰,无论联邦还是日斯提人,都轻易探测不到它的信号。
楚廪安安稳稳的身处其中,等着将他好不容易抓捕到手的赵教授带回帝都星好吃好喝的供起来。
赵教授大名赵霖城,是名历史学家,毕生的爱好是钻研古地球上那些不知道落后了多少辈子的观点和事迹,用来以史为鉴。
他既然把一辈子都耗上了,那必然是研究了点儿成果出来。只是成果应该没有名气大,因为楚廪只听说过他的名气,而没有听说过他的成果。
但这并不妨碍赵教授的名气风靡到了全宇宙,不止银河帝国的学者文人觉得他颇有节气与风骨,连盎撒等外星系都畅销过许多他有关古地球的著作。
这么一个名满天下的老派史学家,实在是个难得的攻歼利器——从他嘴里说出来的历史,不一定是真正的历史;但他不承认的历史,却肯定大谬不然。
正因此,他被联邦一派费尽心思的给游说拉拢了过去,想用他来昭告天下,银河帝国如今是落入了楚逆手中,他们联邦自由星区,才是在端本正源。
楚廪对历史没什么兴趣,时代是匆匆向前发展的,尤其是星际时代,一切都快得转瞬,陆地上的王朝一夜之间就可以颠覆,太空中的战役一分钟就足以全军覆没……慢下来就已是自寻死路,哪还有的闲工夫回头往后看?
所以按他的想法,这个赵霖城很没有活着的必要了。可当儿子的,到底还是得听老子的话——他爹让他把此人安安生生带回去奉为上宾,一定得哄着对方改口说在银河星系,楚氏王朝才是正统。
楚廪最近很有雄心壮志,力争办好每一件差事来让他爹封他做个皇太子。所以他按耐着杀意,竟果真把赵霖城养得了白白胖胖。
那赵霖城也很有意思,丁点儿阶下囚的自觉都没有,动不动就要吃这个,好喝那个,时常派他监牢门口那个看守的小士兵来给楚廪打申请。
可能是因为小士兵长得太鲜眉亮眼,而楚廪身旁的参谋准将们又都太不堪入目,所以他往往会看着小士兵忍不住心情大好起来,不仅赵霖城能得偿所愿,他自己甚至都有了胃口多吃半碗饭。
只是就着秀色下饭了这么多回,楚廪发现自己竟然还不知道小士兵叫什么。
舷窗外是千篇一律的风景,楚廪背手站在舰桥上思量了一会儿,心想难得闲来无事,那么不妨找点乐子来玩玩吧。
他随手在舰长操作台上按下了一个按钮,通过全舰广播把副官传唤到了跟前,等人来了,才不厌其烦的吩咐其去把小士兵叫来。
副官应了一声赶忙小跑起来去找人,甚至不敢在心底多腹非他既然都知道可以通过广播喊话了,为什么却不肯直接叫那小兵一声。
想了想,又觉得也对,堂堂皇子,哪能纡尊降贵的去招呼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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