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风雨欲来

靖元十七年,冬。

北风将檐下铜铃吹得叮当作响,宫灯摇曳着,明明灭灭的光映照在青石板上,恍若鬼火般触目惊心。

季七裹紧了身上略显单薄的宦官服,忍受里头束胸布缠绕的窒息感,低头快步走在长乐宫的廊下。

“小七,快些,殿下还等着用药。”前方一道身影行色匆匆地喊道。

季七应了一声,加快脚步,手中提着的食盒微微晃动。

今日是她頭一回入宮,因着义父的关照被安排在冷宮當差,眼前女子是负责带她熟悉宫里大小事宜的贴身侍女。

长乐宫内,四皇子宋泊简斜倚在榻上,面色苍白如纸,一双凤眼却清亮有神。

“殿下,药来了。”季七垂首上前,将食盒置于案上,取出药碗。

宋泊简抬眼看了看她,唇角勾起一抹若有似无的笑:“有劳了。”

他的声音温和,却带着几分虚浮,完美符合一个久病之人的形象,可不知为何,每次见到这位四皇子,季七总觉得他那双眼睛太过锐利,不像个终日卧病在床的人。

“这是奴才的本分。”季七恭敬回道,将药碗递上。

就在宋泊简伸手接药的那一刻,他的指尖不经意擦过她的手腕。

一瞬间,季七眼前闪过一片血色,身着宫装的女子倒在血泊中,双眼圆睁,死不瞑目。

季七手一颤,药碗险些摔落,幸而宋泊简及时接住。

“小心。”他语气平和,目光却在她脸上多停留了一瞬。

季七强压下心头惊悸,垂首退至一旁。

她的通灵术又开始有所反应。

只要附近出现了死去不久的鬼魂,若是带有执念或怨气感应到得会更强烈。

起初她总会因这份自出生时便如影随形的能力恐惧,如今这些鬼魂却成了她在宫中活下去的资本。

“殿下若无其他吩咐,奴才告退。”她需要立刻离开,消化刚才所见。

宋泊简微微颔首,目光却追随着她离去的背影,直到帘幕垂下,才低头看着手中的药碗,眸色渐深。

季七走出长乐宫,寒风扑面,让她打了个寒颤。

刚才所见那宫女的死状清晰地印在脑海中,那女子她认得,是张贵妃宫中的二等宫女,名唤翠珠。

三日前,翠珠投井自尽的消息传遍后宫,都说她是因与侍卫私通被发现,羞愤自尽。

可刚才那一瞥,季七分明看见她是被人从后扼住咽喉,活活掐死后抛入井中的。

又是一桩宫廷冤案。

回到住处,季七点亮油灯,从床底暗格中取出一本薄册,翻开其中一页,在上面画了一个小小的符号。

这是她暗中撰写关于宫中鬼魂们的详细记录,目的是区分他们的能力、停留人间的时间、以及生前所处阵营。

鬼魂们无法干涉阳间事,为此季七便以一缕生人的气息作为交换情报的代价,这本册子便是为提升她往后交易的方便性。

虽不知为何,此前还尚存一些较为清晰的鬼影在冷宫附近晃荡,如今全部消失无踪,季七说不透究竟是何原因,笔下的纪录却是一日未歇,只求终有一天能找到与季家案有关的线索。

八年前,季家满门被斩,原先镇守边关十余年,击退北狄无数次进攻的父亲被扣上通敌叛国的罪名,母亲带着她流放途中遭人追杀,血染荒原。

若不是任职司礼监秉笔太监的裴忠恰巧路过,将她救下、认她作义子,如今的她早已曝尸荒野,连为家族昭雪的机会都没有。

“小七,干爹找你。”门外传来小太监的声音。

季七迅速收起册子,整了整衣袍,应声而出。

裴忠的住处离此不远,陈设却奢华许多,一双三角眼总是半眯着,看似和善,实则心里早已满腹盘算。

“儿子给干爹请安。”季七恭敬行礼。

裴忠摆摆手,示意她起身:“长乐宫那边,可有什么动静?”

“四殿下仍是老样子,病恹恹的,不见起色,”季七垂首回道,“今日送药时,他咳得厉害,儿子瞧着不像是装的。”

裴忠轻哼一声:“皇家的人,哪个不是演戏的好手?泊简那孩子,看着与世无争,背地里谁知道在盘算什么。”

季七不语。

宫中皆知,裴忠与张贵妃一党走得近,而张贵妃所出的三皇子正是储君热门人选。

四皇子宋泊简虽自幼体弱多病,在朝中毫无势力,连得宠的嫔妃所出的年幼皇子都不如,但毕竟是边塞异族公主,已故虞妃的嫡子,难免成为某些人的眼中钉。

“近日宫中不太平,”裴忠慢条斯理地说,“浣衣局死了个林贵妃的貼身宫女,你听说了吧?”

季七心头一紧,面上却不露声色:“此事略有耳闻,听说是因私通被揭发,畏罪投井自尽的。”

裴忠冷笑:“自尽?有趣,你明日去浣衣局替我走一趟,若事实真是如此,便据实以报,也好给六宫一个说法。”

季七低头领命,内心清楚雖然明面上是為人討說法,公事公辦、絕無偏頗,实际上是裴忠打算借她之手清除与张贵妃作对之人的惯用手段。

尤其是像林贵妃这种,公然在百花宴上羞辱张贵妃,甚至不知好歹地在御前嚼舌根的家伙,身为林贵妃手底下的宫女,翠珠必是被迁怒了才遭灭口。

“儿子明白。”季七低声回应。

裴忠满意地点点头,忽然又问:“你认我为义父已有多年,可曾想起季家昔年旧事?”

今日义父怎会问起此事?季七心头一震,抬眼看裴忠,撞见他那犀利的目光,連忙低下头:“儿子愚钝,八年前的事已记不清了。”

“记不清了啊,”裴忠意味深长地说,“也好,毕竟有些事,忘了比记得好。”

离开裴忠住处后,季七回到房中,只觉心绪难平。

她辗转难眠后索性起身,从枕下摸出一块残破的玉佩,这是母亲临终前塞给她的,上面刻着半个麒麟图案,据说是季家祖传之物。

另外半块,应在父亲交托的某人手中。

回想起方才与裴忠的对话,季七仍旧想不透,像义父如此位高权重的人,当年救她究竟是出于怜悯,还是看中她无依无靠,能成为他在宫中的眼线。

但不论是何种原因,她很清楚自己不过是他手中的一枚棋子,在查明灭门真相与那封坐实父亲叛国罪的密信来历前,她必须好好活着。

月光透过窗纸照进来,照映出季七眼里的坚定,她握紧玉佩,心中默念,爹,娘,女儿一定会查明真相,为季家洗刷冤屈。

次日清晨,季七奉命前往浣衣局。

浣衣局位于皇宫西北角,是宫中最为辛苦的地方之一,时值寒冬,水冷刺骨,宫女们的手都已冻得红肿开裂。

季七名义上是来监督浆洗衣物的质量,实则是要查探翠珠死前接触过的人。

“季公公来了。”浣衣局管事嬷嬷迎上来,满脸堆笑。

季七点点头,目光扫过院内忙碌的宫女们,忽然定格在一个瘦弱的身影上,那宫女正费力地拧干一件厚重的袍服,手腕上有一道明显的淤青。

“那是谁?”季七问道。

嬷嬷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压低声音:“那是素云,与死去的翠珠是同乡,前几日两人还说过话。”

季七记在心上,不动声色地巡视一圈后,借口要查记录,随嬷嬷进了屋。

趁嬷嬷不备,她悄悄溜出来,找到正在晾晒衣物的素云。

“你叫素云?”季七开门见山。

那宫女吓了一跳,看清是季七后,忙行礼:“奴婢见过季公公。”

季七注意到她眼神闪烁,神情紧张,更添几分怀疑。“我听说你与翠珠相熟,”她压低声音,“她死前可曾与你说过什么?”

素云脸色顿变,连连摇头:“没有,奴婢什么都不知道。”

季七看着她手腕上的淤青,忽然伸手抓住她的手腕:“这伤是怎么来的?”

素云浑身发抖,猛然缩回手,眼泪在眼眶中打转:“季公公,求您别问了,奴婢还想活命。”

“是有人威胁你,不许说出翠珠的事,对吗?”季七直视素云的眼睛,心下了然,从袖中掏出一小瓶伤药,塞到素云手中,“这药你拿着,若有什么难处,可来冷宮找我。”

“虎头……”素云呐呐说着,双眼通红,“奴婢只知道,那些人手中握有一枚虎头令牌,济公公,奴婢真的不想死,请您救救奴婢吧!”

季七强压下心中的震惊,要说虎头令牌如此特殊又贵重之物,这宫中只会由某部份人持有,那就是义父裴忠的亲信。

裴忠的人为何要灭口一个微不足道的低等宫女,翠珠到底撞破了什么秘密?

季七虽然不是很明白,但她知晓一点,那就是自己恐怕也跟素云他们一样,早已行走在刀尖上,稍有不慎便要如临深渊。

翌日,她当值时愈发谨慎,低眉顺眼,将药碗轻放在宋泊简榻边的小几上。

“殿下,请用药。”

宋泊简今日气色似乎更差了些,咳嗽声断断续续,苍白的脸上因费力而泛起不正常的潮红。

他伸出骨节分明的手,指尖即将触碰到药碗边缘时,却微微一顿,抬眸看向季七。

“小季公公,”他的声音带着病中的沙哑,却有种奇特的穿透力,“昨日可是被本王吓到了?”

季七心头一跳,面上却波澜不惊,垂首道:“奴才不敢,是奴才手笨,险些摔了殿下的药,请殿下责罚。”

宋泊简轻轻哦了一声,尾音拖得有些长。

他端起药碗,慢条斯理地用瓷勺搅动着漆黑的药汁,白色的雾气模糊了他清亮的眼神:“无妨,只是见你年纪小,在这冷宫里当差,怕只会觉得烦闷。”

他语气温和,带着一种关怀下人的随性,但季七却敏锐地捕捉到一丝试探,一个久病缠身、看似与世无争的皇子,为何会留意一介小小宦官的心情。

“能伺候殿下是奴才的福分,不敢觉得闷。”季七回答得滴水不漏。

宋泊简不再说话,安静地将药喝完,递回空碗时,他的指尖又一次无意地擦过季七的手背。

心口忽然传来一股难以忽视的灼痛感,季七猛地缩回手,力道之大让空药碗在托盘中晃了晃,发出清脆的撞击声。

“怎么了?”宋泊简问,凤眸中掠过一丝极难察觉的锐光。

“没、没什么,”季七稳住呼吸,强自压下心头的惊疑,“方才惊扰了殿下,奴才罪该万死。”

宋泊简若有所思地看了她一眼,只露出安抚的笑容,挥挥手让她退下。

季七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长乐宫,心口狂跳,眼前忽然一暗,画面比昨日看到翠珠死亡时更加清晰。

素云正站在昏暗的库房里,颤抖地取出一个用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小物件,迟疑片刻,左右环顾后将其又塞进了堆放旧宫装的箱笼底层,最终仓惶离去。

那地方正是浣衣局存放待浆洗旧物的库房,原来这正是翠珠不惜死亡也要藏起来的东西,素云如今为何将其取出又放回去?

不能再等下去了,季七心想,必须赶在裴忠的人之前,找素云问个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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