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句师父一出口,整个朝华门前登时陷入了一片寂静。
江洋的师父是谁,不言而喻。
手握东厂和锦衣卫,连带着半个江北大营都尽收囊中的九千岁——江敛。
王侍郎王大人只觉得今日过得实在是梦幻极了,本来不过是礼部的大人们最近要给皇帝盖楼没空,这才派他出城去接个人。
却没想到在城外被一个小太监极尽刁难,好不容易熬到了城内,还碰到了轻易见不得一面的大太监、太监老子江敛。
王大人顾不得去看滴在脚下汉白玉砖上的豆大冷汗,他僵在那里,一时竟不知是先给颜怀隐介绍一下,还是先去给杀子仇人行个礼了。
所幸颜怀隐已经自己抬眸看了过去。
朝华门东西两侧皆有楼阙,楼观对耸,淡薄日光下檐上镌镂的龙凤飞云高高翘起,便显得主门下的来往之人渺小极了。
江敛一行人从恢弘朱门中走出来,远远望去,竟有一丝的不真实感。
这丝不真实感随着一行人的走近慢慢淡去,却未完全消弭。
颜怀隐一眼就看到了这种不真实感的来源,人群中央敛着眉的男人。
他周围簇着些锦衣的公子,皆比他低些,对他笑脸相迎着,在他身旁窃窃说着些什么。
但颜怀隐不确定他有没有在听。
旁边的江洋欢天喜地朝这一行人扑去,狗皮膏药似的站到了他身后。无声宣告着,这被人簇拥着的男人,就是他的师父——九千岁江敛。
可颜怀隐看了一眼,心中却生出了点不适应。
他不像是个太监,也不像是个被朝华城金银繁华泡酥了骨头的纨绔子弟。
倒像是极北大漠里隆冬朔风雕刻生出的一抹阴冷寒冰,跋涉千里来到这朝华城内,含着太阳照不化的凉,与一切都格格不入着。
所以才不真实。
从宫中出来的那群人似乎也感受到了前方颜怀隐一行人,纷纷停住了脚步朝这边看来,中间的江敛这才抬起了头来。
瞳孔极浅,淡薄的一双眸。
他的视线在一瞬间遥遥对上了颜怀隐的,让颜怀隐不由得有一瞬间的怔愣。
这道眸光让他一刹那想到了八年前朝华城外的一个孩子的眼神,可那个孩子的瞳孔却极深,远不是这样。
颜怀隐垂下眸来,避开了这道目光。
旁边,王思则见江敛看过来,点头哈腰地道:“九千岁安。”
江敛没有理会他的话,反倒是他身旁一个穿着玫红衣衫的小公子笑盈盈地道:“王伯父好,王伯父只顾着跟掌印打招呼,可见是小侄人微言轻,入不了王伯父的法眼了。”
他话中含着股子亲昵,却也解了王思则不被江敛理会的尴尬,王思则抬眼一瞧,笑道:“朝华城中谁不知道静悬你得九千岁的心意,伯父我人老眼花了,一时没瞧见,还要你来提醒我,真真是伯父的不该。”
孟静悬最近与江敛走的很近,也是他得罪不起的。
“小侄哪里敢怪罪伯父,”孟静悬心中欢喜,脸上笑意又大了几分,转而看向他身后的颜怀隐,“王伯父,这位是...?”
王思则连忙道:“这位就是从西北来的颜先生了。”
孟静悬意味不明的悠悠嗯了一声,随即笑道:“想必伯父还要带着颜先生去见陛下,那便快些去吧,小侄还要陪着掌印去见父亲,就在此别过吧。”
他没有一点要跟颜怀隐打招呼的样子,只给王思则说了这么一句,就要离开。
朝华城中孟大将军府中矜贵的小公子,金银堆里长大,颜怀隐不过西北贫瘠之处来的一个破教书的,哪里需要他亲口去招呼。
孟静悬看向江敛,漂亮眉目间无一不骄矜,低声笑道:“掌印,我们走吧。”
江敛听他这么说,淡漠眉眼垂了下去:“好。”
他至此才说了这么一个字,可等他说出来了这个字后,他身旁簇着的那些锦衣公子们才敢提脚跟着离开。
一行人从王思则三人身旁擦肩而过,慢慢走向虹桥。
等人走远了,王思则转眼去看这个西北来的颜先生,却发现刚刚在城外寸步不让言语中近乎锋利的颜先生,此时眸中竟没有一丝波澜。
他还以为这人文文弱弱,实则是个暴脾气呢。
颜怀隐见王思则看过来,笑意浅淡:“王大人,我们也走吧。”
他若是因为这么个事情生气,那从小到大,不知多少事该让他气的七窍生烟了。
正是傍晚,宫廷森严,几人入了宫门后,跟在一小太监身后如此走了大半个时辰,终于来到了皇帝的书房沧凝殿。
他们刚走到沧凝殿门外朱色的柱子下,就被承德帝身旁的总管太监拦住了去路:“陛下正在与内阁和礼部诸位大人商议国事,诸位大人且等着吧。”
王思则道:“劳烦常宁公公去通报一声吧,就说西北部的颜先生来了,等着觐见陛下呢。”
“既然只有颜先生要觐见陛下,”常宁浑浊的眼珠动了动,声音尖细苍老,“王侍郎和朱翰林就先回去罢,咱家带颜先生去偏殿候着。”
王思则自然称是,沧凝殿前并非告别的好地方,王大人只匆匆给颜怀隐一拱手,就带着朱梁匆匆的走了。
等两人走后,常宁看向颜怀隐,微微侧过了身子:“颜先生,请吧。”
而等他带着颜怀隐进了偏殿,颜怀隐这才明白承德帝耍的什么花招。
他几乎是要笑出了声来。
皇帝书房的偏殿自然不如寻常偏殿那般小,可就是称得上宽敞的偏殿中,此时却空落落地一张桌椅都没有。
承德帝还不是要给他做冷板凳,而直接是收了板凳。
常宁的声音在一侧响起:“颜先生就在这里候着吧,咱家先退下了,等陛下要见先生时,老奴再来唤您。”
他微微弯下了身子,身侧的拂尘压抑到没荡起一丝弧度。
颜怀隐看了看他,声音中辨不出情绪:“多谢陛下垂爱,颜某就在这里等着了。”
常宁一顿,慢慢退了出去。偏殿的门被缓缓关上,颜怀隐这才轻轻吐了一口气。
看常宁的意思,承德帝应当是要让他在这站一段时间了。等他觉得畅快了,被西北旧部恶心了那么多年的心稍稍解了气,才会想起来偏殿中还有着一个颜怀隐。
颜怀隐还是觉得很好笑。
他知道此番回朝华城会受到刁难,却没想到遇到的刁难如此......幼稚。
为君者,喜怒不外露,像承德帝这般以不让他坐凳子来泄气的法子,真是皇帝中的独一份了。
可这法子可谓是瞎猫碰上了死耗子,真就能在此时拿捏颜怀隐一番。
他颠簸了一个多月从西北部过来,满身的骨头都被颠的要入了土。今天到现在也只吃了几块糕点,这副不争气的身子恐怕是不能支撑他再站几个时辰了。
青年慢慢走到了墙边,脊背贴着冰冷墙面,渡了几分力给墙壁后,才算好受些。
就这么垂着头不知站了多长时间,直到窗外从昏黄变成了漆黑一片,偏殿的门才被重新推开。
常宁的声音在门外响起:“颜先生休息够了吧?”
“可惜陛下已然是乏了,便命老奴先送颜先生出宫去,”常宁笑道,“等明日陛下有空了,再召见先生。”
这是拿他玩了。
颜怀隐在黑暗中慢慢直起身子,不动声色的活动着广袖下已经没有了知觉的手指,声音依旧温和:“我休息的很好,多谢陛下。”
他垂眸笑道:“敢问常宁公公,我住在哪里?”
常宁隔着门给他答话:“我将先生送出宫门,再让我的徒弟送先生去南桥大街的驿站住着,劳颜先生先在驿站凑合几日,等过几日圣旨下了,颜先生便在朝华城有府邸了。”
“好,”颜怀隐慢慢从殿内走了出来,“劳烦公公带路吧。”
两人一路走到宫门前,朝华门已经关闭,常宁带着颜怀隐从角门出了宫。角门外停着一辆小马车,旁边站着一个年纪不大的小太监,正是常宁的徒弟。
“颜先生慢走。”常宁给颜怀隐道别,站在宫门外,这个似乎从出生都在皇宫的老太监才有了点活气,声音竟然有了丝温和的情绪。
“常公公似乎将我认成了什么人,”颜怀隐揣着手,在寒夜一片冷风中垂眸笑道,“这可和下午的常公公不太一样了,可是颜某长得像常公公的故人么?”
常宁一怔,掀了掀眼皮,混浊眸中闪过一丝不明的情绪。
他顿了顿,又恢复了那副压抑的样子:“颜先生说笑了,咱家在宫中多年,未曾有什么故人。”
颜怀隐见他不愿说,倒也不穷追不舍,他笑意大了几分,伸出手指了指常宁的下巴,温声道:“常公公,你胡子上沾了片菜叶。”
按理说太监是稀少能长出胡子的,可常宁下巴争气,长出了些许伶仃胡须,平日里养它跟养儿子似的。
此时听说胡子上沾了菜叶,连忙低头去瞅。
什么都没有。
常宁再抬头,颜怀隐已经施施然走远了。
常公公意识到被耍了后,一时竟没反应过来,他在宫中这么多年,除了前朝的小太子,如今敢这么耍他的,颜怀隐算第二个。
可颜怀隐却看不到常公公此时脸上什么颜色,他坐上马车一路行至了南桥大街的驿站。
朝华城的驿站一年里也住不了几次人,因而里面的小厮见了颜怀隐后颇为热情,拄着灯笼在前面给他领路:“颜先生,往西一里路就是舟桥夜市,现在正是热闹的时候,先生来了朝华城一定要去转转呢。”
颜怀隐笑道:“好,谢谢小兄弟,我一定去尝尝。”
帝都中的大人物哪里能这般和颜悦色地与他说话,小厮眼睛亮了亮,一路絮絮叨叨地将颜怀隐送回了房间。
卧房中的门刚关上,颜怀隐便再也撑不住,脸上的笑意消失,他想往床上坐,却几乎是踉跄般的倒在了床边。
发出一声响。
门外小厮还未走远,听到响声后返了回来,拍着门道:“颜先生,是出了什么事吗?”
良久,门内传来一声温和的声音:“无事。”
寥寥月光打进了驿站的屋子,照在了倒在床边的青年身上,他颈子上都是淋淋的汗,几乎是抖着手从怀中摸索出了个瓷白的小药瓶,囫囵着倒出来了些药咽了进去。
舌尖碰上干涩的药,散出一股子令人不适的苦味。而良久,颜怀隐才感受到药苦味。
他苦的药吃的多了,已经不太能感受到寻常的苦味了,倒也没觉得这逼人的药苦味有什么令人难受的。
等意识稍稍回笼后,颜怀隐手撑着坐到了床上。
他低低喘着气,待指尖的颤抖都平复下来后,将折腾间松散开的衣襟和颈间被汗濡湿,稍显凌乱的发规整好后,才怀里掏出来一个轻巧的黑色哨子,放在唇边轻轻吹了一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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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第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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