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负责把守的锦衣卫打开房门，躬身让路，云橙一眼看向了被镣铐锁在桌边的来兴儿。

一张白嫩的小脸，一双乌黑的大眼睛。

除了那出奇的镇定神情，显得有些突兀和诡异之外，全然还是那个洒扫庭院的天真童仆。

莫清歌坐到塌上，向凌风示意：“给他打开镣铐。”

来兴儿脱了镣铐，整了整衣裳，神情依旧镇定，毫无惊慌狼狈之色。

莫清歌抬了抬手，温声说道：“你且坐下，我有话对你说。”

看着来兴儿坐到对面的椅子上，莫清歌开口说话。

“我虽不知你叫什么名字，但是很佩服你，迢迢数千里，隐忍十几年，李大人终于被你亲手杀死，梅秋娘之仇，你总算是报了。”

云橙来不及吃惊莫清歌怎么知道那么多，只顾紧紧盯着来兴儿的脸。

这张脸上的神情迅速地发生着变化。

仿佛短短的一刹那间，这个人已经经历了半生的辰光，从天真无邪的孩子，变成了满腹沧桑的中年人。

那人沉吟一下：“回大人的话。我从小就被扔掉了，从记事的时候起，我给自己起了个名字，叫阿吉。”

云橙本来就昏昏沉沉，脑袋发胀，此刻听到一个孩子的躯体里发出来成年人的阴沉声音，简直觉得自己踏入了一个阴森妖异的梦魇。

莫清歌的语声波澜不惊：“阿吉，我知道你有一个放心不下的人。只要你痛痛快快地认罪，大小姐的事我自然会帮忙成全。”

阿吉一声冷笑：“成全？你跟当年的李青牛一样，见到美丽的女子，只惦记着自己能捞到什么好处，你懂得什么叫成全？”

他这话里大有玄机，莫清歌却不追问，自顾自地起了一个话头。

“你可能还不知道。大小姐有个青梅竹马的心上人叫阿惹，从十万大山来找她了。如今二人身份相差太远，恐怕婚事难谐，但我可以带这位阿惹兄弟入锦衣卫，山贼之子成为朝廷武官，婚事就好商量了，大小姐以后的日子也会好过很多。”

阿吉愣了半晌：“阿惹？这傻小子竟然跑到京城来了？这丫头……这么多年，竟然还想着他……”

莫清歌满意地看着阿吉的反应，阿吉突然回过神来：“……你跟大小姐求亲，就是为了试探我？”

莫清歌点点头：“不错。人做恶没有被抓到，胆子就会更大，你虽然谨慎周密，滴水不漏，可是这一点上，你也没有例外。”

阿吉沉吟半晌：“莫大人，你刚才说会成全兰儿的婚事，可是当真？”

莫清歌表情郑重：“这一点小事，我自问还办得成。”

阿吉沉默半晌，说道：“我观莫大人行事，倒也是个光明磊落的君子。”

莫清歌长长叹息一声：“你固然犯下杀人大罪，却也是位难得的性情中人，我也不忍辜负你。”

二人目光交会片刻。

阿吉长长舒了口气：“你想知道什么，我都会实话实说。”

莫清歌道：“先说你到厨房下毒的事吧。你先用成年男子的声音，把晚香骗了出去，然后躲在窗外，用弹弓往药碗里投了毒，可是这样？”

云橙突然插话：“大人，他根本不需要弹弓。在马戏班子里，练的就是走绳索，隔空抛物，甚至于口技，模仿不同的人说话，这都是吃饭的本事。”

阿吉略有些惊讶，眯眼注视了云橙：“姑娘好聪明啊，我没能猜到你的真实身份，倒是被你猜出了我的来历。”

云橙低声对莫清歌解释一句：“大人，说穿了也没什么稀奇，他这样的人，如果不入盗行，就只有吃马戏班子的饭。”

云橙又转向阿吉：“是梅秋娘把你从马戏班子里救出来的吧？那时候你真的是个小孩子呢。”

阿吉望着眼前的少女，雪肤花貌，明艳婀娜，依稀有几分当年梅秋娘的模样，禁不住便沉入了往事的回忆。

“姑娘猜的一点不错。那一年，我跟着个马戏班子，一路向南来到了十万大山。我究竟是多大了？……我自己估摸着，总有个十二三岁了。唉，我的情形，旁人未必留意，可是我自己心里有数，至少有三四年的光景，我的身子再也没有长高长大过一分一寸。本以为长大之后，可以脱离挨打受气的马戏班子，自己去讨个生活自由自在。没想到，竟是个天生长不大的残疾，心灰意冷之余，有许多次，都恨不得走绳索的时候摔下来，一了百了。”

“秋娘看见我的那一天，我到现在都还记得。我在街头闹市上走绳索，一不留神摔了下来，满脸是血，班主拎起鞭子就往我身上抽，我在地上滚来滚去躲着鞭子，滚的满身都是血污和尘土。”

“一匹白马从街道的另一头冲过来，马上之人一身大红的衣服，像秋天的红叶一样鲜艳，她甩出马鞭子，班主手里的鞭子掉到地上，人也打了个滚儿，滚的满身泥土，周围看热闹的人，都为她拍起掌来，一个劲的喝彩。”

“班主从地上爬起来，刚想骂街，一锭亮闪闪的银元宝朝他当胸打过来，打的他又倒在地上。我正蜷缩在地上不知道该怎么办，秋娘的身影如同一朵红云，把我从地上抱起来，放到了马背上。我就听得一个银铃似的声音说，“银子给你，人归我了！”

班主本来不依，围观的人都说：“这是龙虎寨寨主的女儿，本可以砸了你的场子，如今还给了你银子，还不谢恩？”班主垂头丧气鞠了一躬，秋娘没理他，翻身上马，白马载着我二人跑了起来。”

“我生怕自己沾脏了秋娘的衣服，一个劲儿地往旁边缩，可是秋娘一点也不嫌我脏，一手把我护在怀里，一手拉着马缰绳。我忍不住转过头去望着她，那天的天蓝得耀眼，衬着她的大红衣裳，天上的仙女下凡，就应是她这个样子。”

“她把我带回山寨，亲手给我清洗伤口，上药包扎。山寨里本就有一帮孩子，有的爹娘建在，有的爹娘战死了，整天混在一起玩耍过活。晚上一同吃一同睡，白天在山里打鱼撒野，快活得不得了。秋娘经常带着好吃的来看我们，我对她十分依恋，她也对我格外怜惜，那真是我这一生中，最快活的日子……可惜好景不长，不到一年，昆布那狗贼，血洗了山寨。”

阿吉讲述的事情惊心动魄，语声却如梦如幻，饱含着伤感和怀恋，在场诸人禁不住一起沉入了这一曲缠绵的挽歌，以至于阿吉讲完，屋内仍然陷入在静默之中。

莫清歌突然出言转了话题：“你潜进李府已经有许久，近身照顾大小姐，相必内心十分满足安乐，为何突然起意，杀了李大人？”

阿吉又开了腔，语声转低：“在山寨的时候，兰儿只是个小奶娃娃，十几年后我再见到她，真没想到，出落得跟秋娘简直是一模一样。大人说的不错，我近身照顾着她，内心十分安乐。若是论起李青牛对兰儿，虽说是不管不问，可是他毕竟让她过上了荣华富贵的生活，成了千金小姐。知道二小姐攀上了皇亲，我还痴心妄想，他给兰儿寻一门好亲事。可是没想到，他居然把汀兰当成个物件，许给了一个山匪……”

说到此处，阿吉突然气喘不已，从怀中掏出个药丸放入口中，才慢慢恢复了平静。

云橙等人都听明白了，果然是李承恩许婚陆大勇一事，激怒了阿吉。

莫清歌问：“去伺候陆大勇那个院子，是你自己提出来的吧？”

阿吉回答：“大人料得不错。虽然十几年没见，陆大勇还是那个莽夫，我一见他的神情，便知他来意不善。”

“但他们却谁都不认得你了。”

阿吉苦笑一下：“小孩子们，长的本来就都差不多。十几年前偶然见过几面，十几年后，这人居然还是个孩子模样，换成是谁也不会想起来的。”

莫清歌点点头：“你伺候陆大勇之后，特别留意他跟李大人的接触，喜事当晚，他二人在书房当中密谈，李大人自以为摒退了下人，无人知晓，却被你一字不漏听了去。然后你假装报喜，把消息告诉了秋菊，同时心里动了杀机，迅速想好了计划，如何杀李大人，再嫁祸给陆大勇。”

阿吉微微一笑：“这得要谢谢那个老头儿，他连续好几天晚上来踩盘子，做准备，我晚上睡不着觉，坐在树杈上看风景，被我瞧得一清二楚。”

云橙用手扶额，哀叹一声。

爹爹盗行功夫冠绝天下，英明一世，从无半点差池，没想到栽在这么个人手上。

莫清歌道：“你先在陆大勇的酒里下了迷药，等他睡去，摘下了他脖子上挂的青玉。这东西他虽是贴肉藏着，可是你伺候他起居，自然瞒不过你的眼。”

阿吉微微冷笑：“那倒用不着下什么迷药，陆大勇在山寨里便是这样，喝多了酒躺倒便睡，雷打不醒。我后来为了叫醒他，还敲了半天呢。”

莫清歌接着还原当晚的经过：“你接着去李大人书房叫门，李大人想是已经睡下，听见是个童儿的声音，必然不耐烦，这时你却说，捡到了一样首饰，李大人必定说，哪个房里的童儿如此不懂规矩，捡到东西去交给管家，怎的来打扰他？你这时候说，自己是伺候陆大爷的童儿，捡到的东西，是金链子上挂的一条青蛇，李大人一惊之下，穿着寝衣便开了书房的门，他见进来的是一个小小童儿，更失了防备之心，接过来那条金链子，辨认过真假，令你退下，你假意退出门外，李大人心思纷乱，只顾转身打开书架的夹万，把东西放了进去，忘了再闩上门闩。”

阿吉淡笑一声：“莫大人当真是聪明绝顶，竟好像在一旁亲眼所见一样，当晚的情形就是这样，一字不错，请继续说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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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莫大人的神还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