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室静默,唯白瓷漏刻的响音轻慢。
“殿下所图在何?”良久,江鹤雪抬眸,眼色疏离警惕,又似带着壮士赴死的决心。“我定当竭力而为。”
沈卿尘对她的反应并不意外,不疾不徐地抿了口茶,仍没同她端架子:“你想想?”
“……你方才说,青原携公主来朝?”江鹤雪思忖片刻,有了答案。“他们中意的和亲人选,是你?”
沈卿尘颔首:“应付世家贵女劳心费神,你如今的家世背景不牵扯朝堂势力,且你我相识已久,总比盲婚哑嫁要舒心。”
江鹤雪紧紧抿住了唇。
若她有恒安王妃的身份,仅凭闲谈之由,都可亲自面见荣昌公主了。
于她而言,这是桩稳赚不赔的买卖。
沈卿尘不过需要一个名义上的王妃,人前再假扮得恩爱些,而她日后若要嫁人,绝不可能寻到比沈卿尘家世更清贵、宅邸更清静的夫君了。
何况当下,他确乎能解她燃眉之急——唯一,能解她燃眉之急的人。
最为重要的是……
江鹤雪抬眸,视线划过他乌浓的眉眼,高挺的鼻,最终落在他浅绯色的薄唇上。
性子虽冷,但他当真生得分外合她心意。
五六年前,他五官尚且青涩时,她便分外喜欢他这幅皮相了。
不若如此,寻常的小郎君来镇北侯府借住,她定不会多瞧一眼,更遑论主动与之亲近了。
而今经年不见,早已及冠的青年褪去少年稚气,愈发矜贵清冷,皮相比她少时所有的磨合乐都精致漂亮,无一处不完美。
“你不妨将你的择婿标准说与我听听。”磨合乐开口了。
他又摩挲起了白玉折扇的扇骨,肌肤似比那白玉更为冷白,手指瘦长,隐约瞧见青蓝的筋络。
“我与世上女子择婿标准,相差无几。”江鹤雪心下已有答案,见他问了,便也温声解释。“其一,家世须得过关,莫说多清贵,总归不能叫我补贴他的银两。殿下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自无可挑剔。”
“其二,婆母妯娌温和有礼,相处合宜。殿下独自立府,太后皇妃皆居于宫中,亦无可挑剔。”
“其三,夫婿可靠专一,后宅清静……”
“恒安王府从无侍女,遑论通房姬妾。”她话音未落,便听沈卿尘解释。“你且放心。”
“我知晓。况且,你不用向我说的。”江鹤雪唇角微弯。“不过契约婚姻,各取所需而已,我不会干涉你的情感自由。”
沈卿尘眼睫微垂,并未继续这个话题:“可还有其他?”
“最后一条,仅是我个人看重罢了。”江鹤雪察觉他的失神,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索性继续道。“容貌要上乘……”
她话未说尽,便见面前青年抬脸,弯起唇。
他鲜少露这般明显的笑,此番桃花眼眼尾微垂,琥珀色的瞳仁浅得澄澈温柔,被清茶润过的唇绯红,唇角勾起清清冷冷的弧度。
她一时看呆了眼睛。
沈卿尘便在这时,温声开口。“那你觉得,我可都合你的标准?”
“若是合标准,同我成亲如何?”
他的嗓音清冽似冬日寒泉,此番带着几分诱哄的意味,尾音被压得低柔,又似雏鸟的翅尖扫过心头。
轻而痒,亦泛着些陌生的酥软。
江鹤雪无端怔愣,一时也没开口应他。
“可好?”面前,沈卿尘的声音愈发轻柔,笑意潋滟。“好不好?”
对视间,江鹤雪脑中只余最后的念头。
若他们成亲,这般漂亮的人,随她抱,随她亲……随她睡。
何止稳赚不赔,她简直赚得盆满钵满。
这桩买卖,她定无不做的道理。
-
思绪流转间,喜轿停了。
正红的轿帘被挑开,日光从缝隙洒入,小臂被探身进来的沈卿尘轻轻握住。
“扶着我。”他温声。“地上有瓦片,我来踩,你走稳些。”
新人踩碎瓦片,意味“碎碎平安”。
红绸被搁入掌心,绕过手腕,江鹤雪扶住他下轿。
红瓦碎裂,响音清脆,她讨好兆头跟着踩了几下,与他一同走到火盆处。
跨火盆寓意去除晦气,红红火火,她方欲抬脚,身侧的沈卿尘却停了脚步。
江鹤雪不解地碰了碰他的小臂,方欲启唇,身体却陡然一轻。
身侧青年竟将她打横抱起。
江鹤雪拼命抑住喉间惊呼,揽紧他的脖颈,轻嗔:“你做什么?”
“火燃得过旺,我抱你。”
他大步流星地迈过火盆,仍无要放下她之意,直抱着她向正厅而去。
这便过分不守习俗了。
“放我下来。”江鹤雪屈指挠了挠他的颈侧。“宾客瞧见,该说你不是。”
“随意。”沈卿尘的嗓音冷得不似大喜之日的新郎。
偏江鹤雪一身繁复的婚服,不能同他争执,缄默片刻,便听得宾客震惊的窃窃私语声。
连傧相都一时未出声,眼瞅着沈卿尘在堂前将她放下,方扯起嗓子高喝:“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夫妻对拜——”
“礼成,送入洞房——”
喜婆连忙上前搀起江鹤雪,一行人热热闹闹簇拥着往新房去。
从晨起到日暮,繁琐礼数终是完毕。
甫一坐上婚床,江鹤雪彻底泄了力。
方扭了扭被沉重凤冠压的酸痛的脖颈,身侧便响起嬷嬷严肃的提醒:“王妃,太后娘娘叮嘱您,注意礼节。”
江鹤雪想蹬掉婚鞋的动作顿住,应声。
“老奴贱姓张。”张嬷嬷语声温和了几分。“先前照看过殿下,如今奉太后懿旨来侍候您。”
侍候?大抵算得上是监视。
江鹤雪不满意地轻哼了一声,然遣人来的是沈卿尘的母后,她说不得其他。
“殿下千岁。”张嬷嬷似正想说些旁的,忽而惊诧开口。“您怎的这时候……”
“认清你如今的主子。”沈卿尘冷声。“王妃不缺人侍候,若拎不清,便回坤宁宫。”
张嬷嬷唯唯喏喏应声。
雪松的冷香欺近,江鹤雪轻抬了唇角:“殿下怎的这般早回来?”
“我放心不下,先来瞧瞧。”沈卿尘嗓音比当日与她谈婚事时更温和几分。“大抵还得两个时辰,你先拆了凤冠,用些晚膳。”
“困乏便先更衣歇息,我提前一盏茶遣人唤你。”
张嬷嬷在一旁欲言又止几回,终是开口:“殿下,这不合……”
“出去,宴散回宫。”
“殿下!”
“来人。”
一阵响动声,张嬷嬷被不由分说地拉出房门,婚房内随之清静下来。
江鹤雪笑出声,得寸进尺地要求:“我要吃酸汤小酥肉和鲜蘑菜心。”
“还要一碗米,一壶葡萄渴水。好饿。”
沈卿尘似也轻笑了声,传了下人去膳房吩咐。
“驭下端起王妃之仪来。”他嘱咐了一句,又轻声。“婚宴冗长,可需旁人进屋陪你聊聊?”
江鹤雪了然笑道:“想要荣昌陪我。”
“用过晚膳,遣人唤她。”他果真应允。
听他出了门,江鹤雪立时挑了盖头,唤婢女替她拆了凤冠,便将婚鞋一蹬,倒在榻上。
寝被里放了个汤婆子,她手一揣,瞬时舒服地喟叹出声,又向榻内滚,直到被榻上的红枣花生硌了一遭,不得不恹恹起身。
幸而晚膳适时地被传了进屋,她也无暇耍性子,趿上正红睡鞋去用膳。
恒安王府的厨子也分外合她心意,菜肴中丁点不见芫荽与胡椒,连葡萄渴水的果子,用的都是她最爱的青葡萄。
江鹤雪欣欣然用毕晚膳,遣人去前厅传了荣昌公主。
-
外厅的婢女已被悉数屏退。
款步进屋的荣昌公主沈初凝罗裙华贵,不过豆蔻年华,眉眼温软娇俏。
她止住了江鹤雪行礼的动作,软声:“皇婶不必拘礼。”
江鹤雪笑盈盈地直身,为她拉开软椅。
“荣昌谢过皇婶。”沈初凝施施然落座,边用着茶,边弯唇打量着她。
对面的年轻女子身着正红的罗裙,发髻仍是成婚前的繁复,一双凝夜紫的凤眸上挑如钩,举止天然带着七分媚三分娇,眼波流转,摄人心魄。
“公主一直盯着我瞧,是觉着我眼熟么?”年龄尚小的姑娘藏不住心思,眸中情绪被江鹤雪瞧出,扬唇。
沈初凝微一抿唇:“荣昌求问皇婶芳名。”
“我姓江,闺名鹤雪。”江鹤雪仿若只当她是闲谈。“闲云野鹤的‘鹤’,野迳孤横雪外枝的‘雪’。”「1」
沈初凝手中的茶匙碰了一下杯沿,眸中震惊不加掩藏:“皇婶认得竹秋?”
“偶然听殿下提过。”江鹤雪漫不经心地抿了口茶。“兴许。”
沈初凝却是紧抿了唇,秀美的眉微蹙起。
江鹤雪饶有兴致地瞧她:“我以为公主会继续说些旁的。”
“诸如,竹秋的大名,是叫江鹤野么?”
“是。”沈初凝坦然地点了头。
江鹤雪微不可查地舒了口气。
然面前,沈初凝的声音却是轻了:“荣昌不知该如何同皇婶说下去……”
“竹秋同荣昌讲名时,说的是和皇婶一样的话,生得也与皇婶着实相像。”
“他也确实在寻亲。”
“可他同荣昌说……”
“他是家中独子,并无兄弟姐妹。”
-
江鹤雪偶人似地坐回了寝殿的床榻。
正红帐幔悬着琼花金铃,在她眸中化成一片不成形的晃眼金芒。
“王妃。”神思被婢女恭敬的声音扯回。“殿下遣人传话了,过一盏茶回房。”
是,大婚日,洞房花烛夜。
江鹤雪勉强提起了精神,由婢女为她重新梳妆严整,蒙了喜帕坐回榻上。
“新郎到——”
「1」出自《即事》,宋?方岳[让我康康]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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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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