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场的风锐利而坚硬,刮在脸上像刀子。
陶星然身上穿着一套浅橘色荧光绿的撞色滑雪服,风刀霜剑里杀了出去。
宛若一只明媚矫健的鸟,贴着皑皑雪地迅疾飞行。
被他远远甩在身后的宋泽烊慌张之下,踩着双板就滑出去追他了。
但他追不上,陶星然不是滑雪新手,他的身体灵动又敏捷,核心稳稳地,滑行了几十米就找到了感觉,轻松驾驭起了高难度的卡宾速滑。
他的双板在雪地里刻印下了两道蜿蜒的刃痕,他征服阿尔卑斯山雪场的姿态又凶又猛。
他在下一个缓坡的时候,借着漂移式转弯的空档里,扫起一片碎雪,回头看了一眼咬在他不远处穷追不舍的宋泽烊,当着他的面炫技一般地来了个空翻。
宋泽烊对着他呼喊:“陶星然你打算吓死我吗?”
陶星然吹了声口哨:“我打算帅晕你。”
宋泽烊哭笑不得:“你慢点!别再翻跟头了!”
陶星然:“嘿嘿,就不,你来追我呀!”
宋泽烊眼看着追不上,索性好像就不追了。
他就在陶星然身后大几十米的地方,不远不近地跟着,他选择的是最节省体力,同时速度一点也上不去的滑法。
——他只要保证不会把陶星然跟丢就行了。
陶星然其实有刻意放缓了些速度的,他几次回头,看宋泽烊有没有追上来。
很遗憾并没有,宋泽烊不上钩,依旧保持着他缓慢的节奏。
陶星然干脆就不在乎他了,他回过身去,朝着他的目的地开始发起冲刺。
陶星然转眼之间就来到了两个雪道的交汇地,他现在面临着两种选择:
第一,沿着原来的雪道滑下去,仍旧是宋泽烊为他千挑万选的坦途,一路平平稳稳,但却离定好的比赛目标越来越远;
第二,趁机换道,去挑战那个离目的地最近,但是凶险未知的坡道。
陶星然几乎是没犹豫一下,就选了第二条。
他没顺着宋泽烊选好的雪道继续滑下去,他远远地听见宋泽烊在身后呼喊他,让他停下来。
陶星然怎么会停呢,他风驰电掣地就奔着他的目标而去。
只是近道并不好走,陶星然滑了个几百米后,就觉得明显吃力了。
自然是吃力的,因为他在顶着风上坡。
他到后面完全滑不动了,就干脆停下,脱了脚上的两条雪板,拎在手里,开始徒步爬坡。
说是坡,其实很大一部分是陶星然在自我安慰,他攀爬的实质是一座小山峰。
但只能讲坡,不能说峰,说峰心理压力太大,说不准爬到半山腰就泄气了。
期间陶星然停下来,呼哧带喘休息的间隙里,他回头看了一眼宋泽烊。
穿着深蓝色滑雪装的宋泽烊就站在小山坡的底下,已经变成一个很小的人影了。
那个影一动不动地站在那,仰着头看着陶星然一步步朝着坡顶进发。
陶星然并不清楚,宋泽烊此时此刻会想些什么。
他只觉得,假如两个人面临选择时分歧太大,恐怕是不太适合在一起的。
陶星然走了两步之后,把一根雪杖插.进了脚下的积雪里,撑住自己的身体,停下来大口地喘息着。
冷空气吸进肺里,整个胸腔都是冰凉的,
他感觉到自己停下来休息的间隔越来越短,休息的时间越来越长了。
他仰起头看了看前方,好像距离峰顶还有很远,可是他的腿脚已经开始酸软着抽搐,隐隐地开始出现头晕目眩的症状。
——他似乎有些体力不支了。
这是很正常的,顶着高海拔寒风滑雪登山,本来就是非常考验耐力跟体力的运动。
陶星然这个平时出门,两步路都不愿意多走的懒蛋,突然爆发,撑了这么长时间,也该到达体力的极限了。
可他怎么能这种时候掉链子呢,他这个能都还没逞完,宋泽烊还搁下边看着他呢,就这么杵在半山腰上,上不来下不去的算怎么回事!
就算是为了面子!陶星然咬咬牙,拄着滑雪棍继续往上爬,为他的面子而战!
可是古老巍峨的山脉哪能允许渺小的人类意志轻而易举地战胜自己,所以刚支棱起来不到两分钟的陶星然,就一脚踩空了。
他鞋底打了个滑,跟着全身的重心失去平衡,他想要挽回已来不及,他整个人顺着自己的来路就滚了下去。
陶星然也不记得自己到底滚了多少圈,他闭着眼睛都没敢睁开,就是天地在不停地旋转,最后他的脊背撞到了一块凸起的石头,钝痛传来,他的身体也停了下来。
陶星然细细地抽着气,手臂撑着地挣扎了一番,调整成了一个舒服些的姿势,然后他就躺在半山坡的雪地上不动了。
他摘了护目镜,看见天空湛蓝,呼吸间喉头有一股腥甜的味道。
他干脆躺着不起来了,等体力恢复些再说。
他没躺很久,后背的痛感隐隐退去,替换成一阵阵的阴寒——他也许是被身下的雪给冰麻了,就在这个时候,他听见了旁边传来脚步踩在雪地里急促的咔嚓声。
陶星然躺在雪地里,偏头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一看,果然是宋泽烊提着装备跑着过来找他了。
宋泽烊大口地喘息着,白气在他的唇边糊成一团,整个下半张脸都模糊不清。
他匆匆忙忙地跑到陶星然身旁,手里的装备一丢,一下子跪在了他的旁边:“摔着了?严不严重?身上哪疼?”
陶星然笑了,他的脸被风吹得白里透红:“哪也不疼,我就是想躺会。”
“吓死我了……”宋泽烊对着陶星然的大腿就拍了一巴掌,“你吓死我了!”
“嘶——”这一巴掌震得他大腿肉发麻,陶星然抽了声冷气,“好了,我躺够了,你把我扶起来吧,谢谢你。”
宋泽烊拉着陶星然的胳膊,给他的上半身从雪地里拔了出来。
他拍了拍陶星然身上的雪:“你是不是没劲了?”
陶星然嘴很硬:“谁说的,我就是想躺会,躺这凉快。”
宋泽烊有点气:“那你凉快吧,我不管你了。”
宋泽烊说完起身就要走,他走出去两步,回头看看陶星然,他就坐在那里,也不动,也不挽留他。
宋泽烊气得调头回去,一把拎起陶星然,给他架了起来。
陶星然这才有了反应,刚才积攒的那点体力,全用来反抗宋泽烊了。
宋泽烊跟他撕拉着:“你怎么想的?你是不是冻傻了?”
陶星然:“你要带我下山去吗?我好不容易都爬到这了,我不回去!”
宋泽烊停了手里的动作,很不可思议地抬头看了一眼前方的路:“你还打算继续往上爬?”
陶星然:“是。比赛是我提出来的,我不能不当回事。”
宋泽烊安静了片刻,周遭天地也寂静,只有风声在呼呼响。
宋泽烊末了撂下一句:“我就知道。”
陶星然:“你知道什么?”
宋泽烊苦笑了一声,解下缠围在腰间的绳子,把他跟陶星然拴在了一起。
宋泽烊一边给绳子打结一边说:“我就知道你又是卡宾又是翻跟头的,不是好秀。我当时要是受了你的鼓动,也用尽全力地滑,现在咱们两个就全都体力耗尽,等着完蛋吧。”
陶星然挑眉:“你当时滑那么慢,是在保存体力?”
宋泽烊:“我要是也没力气了,谁给你兜底?”
陶星然看了眼系在腰间的绳子,他现在只想到,他跟宋泽烊是拴在一根绳上的蚂蚱了,他问:“现在咱们是往上爬,还是朝回走?”
宋泽烊淡漠地回答:“往上爬,爬哭你。”
他的语气就跟这冰天雪地一样冷,但是真奇怪,落在陶星然耳朵里却是暖洋洋的。
宋泽烊捡起扔在地上的装备,就继续顶着风往上走了,每隔一段距离,就捡到一样陶星然滚下来的时候掉落的装备。
宋泽烊把陶星然的滑雪板提在手里,给两根雪杖交给了陶星然,让他拄着,省点力气。
可是陶星然就是体力消耗差不多到了顶,他走几步,就实在走不动了。
前面的宋泽烊对着他伸出了手,陶星然看着他,犹豫了两秒钟,就把自己的手递了过去。
他就这样被宋泽烊牵引着,迈不动步子了,也咬着牙继续坚持。
他只要一抬头,就能看见宋泽烊的背影,坚实可靠的背影,很有力气,能拉着自己一直走,也能扛住这劈头盖脸的风雪。
陶星然这样想着,随后,前面的宋泽烊也一脚踩空了。
他就跟之前的陶星然一样,半山坡上有一段路就是很难走,哪怕是宋泽烊也会摔跤。
他在摔倒的前一刻里,一把给滑雪板扎进了雪地,但地面积雪被风吹得很薄了,雪板戳在冻硬了的地面上,咔地一声就断成了两截,没撑住,他的身体瞬间倒伏了下去。
他身后的陶星然一下子慌了,立马就要伸手去扶他,但哪能扶住呢,他被带动地一起摔了下去,两个人以一种相拥的姿势,齐唰唰地又滚下去了。
这回是宋泽烊的后背,“咚”地一声撞在了同一块石头上。
他发出了一声闷哼,被他搂在怀里的陶星然探出了个脑袋,甩甩头上的雪:“疼不疼?”
宋泽烊抽着凉气:“不疼。”
陶星然撑着地坐起身:“快起来。”
宋泽烊仔细感受了一番后背的钝痛,摇摇头:“不成,躺会。”
他得缓一缓。
陶星然坐在他身边,环顾四周:“刚走了那么远,摔一跤滚下来,又回到原地了。”
躺在地上的宋泽烊抒发了一句哲思:“人生,就是这样啊。”
“去你大爷的人生。”陶星然笑着拍了他一巴掌,“你现在躺的就是我之前的位置,怎么样,凉快不?”
宋泽烊老老实实地回答:“凉快。”
他后背痛感不明显的了,就翻了个身,趴在雪地里,同陶星然商量:“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
陶星然:“你后悔跟我一起往上爬了?”
宋泽烊摇头:“不是,我是说,咱们的方法有问题。”
宋泽烊解释:“你看,这越往上爬,风越大,路越滑,就越容易摔倒。”
“我们可以改变一下登山策略,放低自己的重心,就像这样,匍匐前进……”
陶星然盯着宋泽烊一张一合的嘴巴,他猛然间意识到,宋泽烊的双唇已经被冻得有些发青了。
陶星然眨眨眼,神识脱离开了躯壳,开始魂游天外。
他没头没脑地想着,宋泽烊,他是个人啊。
他不是什么神力无极抵抗所有风雪交加,能一点吹灰之力都不费,就把自己给托举到山顶上去的救世主。
他是个人,一个会摔倒,会疼痛,会冷会累的普通人。
他是个跟陶星然一样的人。
他没什么了不起的。
他只要稍微聪明狠心一点,就可以抛下陶星然完全不管他;或者蛮横不讲理一些,花钱雇几个人上来,把一心要爬山的陶星然给强制性弄下去。
可是他没有,他心甘情愿陪着陶星然在这遭罪。
那是陶星然自己的固执目标,也不明白宋泽烊在坚持个什么劲!
陶星然毫不客气地在心里给宋泽烊做出了评价:大傻瓜!
宋泽烊把自己的计划给陶星然讲了一遍,然后问:“听懂没?”
陶星然思绪回笼:“嗯,懂了。”
宋泽烊:“那我们就开始吧。”
他说完,自己就贴着雪地,用两只手肘支撑着,快速朝前爬了。
他爬出去有一段距离,回头看了一眼陶星然,还趴在原地没动,正用一种看待珍稀动物的眼光打量着自己。
宋泽烊:“快点,别在一个地方趴太久,雪会化的。”
“哦。”陶星然应着,模仿宋泽烊的动作,也呼哧呼哧地在雪地里爬了起来。
他们两个,变成这苍茫天地之间,一对并排迎着风雪前进的兽了。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