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泽烊一直守到后半夜陶星燃睡着,兀自将心头百般滋味消化了一遍,蓦然回过神来,发觉窗外雨声淅沥,他眼角也是湿湿润润。
他想起了自己在国外念书的那段日子。
命运这东西,谁也说不清,祂对谁的磋磨更多些,细数下来,谁也没被放过。
祂向宋泽烊展露出的残忍,跟施加给陶星燃的完全不同。
在那段漫长残酷的五年时光里,宋泽烊始终是清醒的。
他清醒地住在家里为他安排好的留学生公寓里,那栋小房子是个外表体面的空壳,最初床上连个垫子都没有。秋来阴雨连绵,房间湿冷便已足够难熬,更可怕的是还会漏雨。
周围的人全都不认识,异国风俗习惯迥异,单是吃饭这一项,就是一种反复乏味粗粝至极的折磨。
家里给的生活费仅够温饱,从前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宋家少爷,没了保姆司机便只能学着自理,刚开始的那段时间,生活实在是一塌糊涂乱七八糟。
因为完全不会,因为手臂上被宋至尧一棍子敲成骨裂的伤还没好。
事后宋泽烊每每回想,都会下意识地觉得,那几乎是他年轻生命里,所承受过最痛的经历了。
水土不服、营养不良、心事郁结,所以骨裂拖拖拉拉总也不痊愈。
深秋夜里,宋泽烊裹着毯子躺在硬得硌人的床板上,他手臂的痛楚、身体的寒战、心头的悲伤,都像窗外的雨一样,绵延不尽没完没了。
他始终清醒,清醒地活在骨肉翻新生长的血泪里,活在他青.□□情夭折的梦魇中。
宋泽烊自小品学兼优,走到哪都能算个风云人物,他念了大学也不例外,大学第一个学期结束后,他是他们班上唯一一个挂掉全部科目的学生,震撼所有教授。
他一整个学期的上课状态,就是按时到达教室,找个最不起眼的角落,翻开课本和笔记本电脑放在面前,手里攥着一支笔,盯着教授的脸发呆。
往往一节课过去,他的书本上一片空白,笔记也是乱涂乱写,密密麻麻,全是乔望舒。
期末周,当他的同学在彻夜苦读备战考试的时候,他就漫无目的地冒着雪花在校园里一圈一圈地闲晃。
他是如此清醒,却又好像丢了魂。
他的成绩单出来后,他被校方请去谈话,对面直白地告诉他,继续这样将会面临退学。
宋泽烊听完后内心波澜不惊,他那时对一切都感到无所谓。
国内的宋至尧闻听此事后暴跳如雷,几十个电话轰炸过来,他警告宋泽烊:“别以为你这样,我就会放你回来!你要是被退学了,就自己想办法在国外养活自己,我不会再给你一分钱!”
宋泽烊一声不吭地挂了电话。
林女士连夜飞去了宋泽烊身边,宋泽烊早起开门看见母亲,母子俩都被吓了一跳。
林女士眼见着儿子颓靡消瘦得厉害,心疼不已,倒也没哭没骂。
只是督促着宋泽烊去换了身衣裳,陪她开车去了趟华人超市,买了一堆食材回去。
林女士亲自下厨,用不多的材料做了几样宋泽烊喜欢吃的菜。
她盛了满满一大盘的滑蛋牛肉饭,放在宋泽烊的面前,语气轻松:“吃吧烊烊,妈妈好多年都不做了,也不知道厨艺退步没有。”
她絮絮叨叨地就聊了起来:“当年我不顾你外公外婆反对,跟着你爸爸一起打拼的时候,日子过得紧巴巴,每周难得改善生活,你爸爸最爱吃我做的滑蛋牛肉饭了……”
宋泽烊看着盘子里的饭,没什么胃口,他告诉母亲:“我下学期补考不过,会被学校开除。”
书香门第大户千金的林女士怔了几秒后:“就算是被学校开除了,也是要吃饭的。”
宋泽烊鼻头一酸,连忙低下头去,抄起勺子往嘴里扒米饭。
林女士一边给他夹菜,一边跟他闲聊:“在这里有没有交到新朋友?”
宋泽烊大口吃着东西:“没朋友。”
林女士又问:“那周末都干什么呢?”
宋泽烊:“干活。洗衣服,打扫房间。”
林女士:“总有不忙的时候吧?”
宋泽烊:“附近有个小教堂,我不忙的时候,就去那里坐坐。”
林女士:“一会去吗?”
宋泽烊:“你来了,我就不去了。”
林女士拍拍宋泽烊的肩膀:“不必为我特意改变行程,按你原定计划来就好,这样也会方便妈妈了解你。”
那天用完餐后,宋泽烊带着林女士,步行去了那座平时常去的社区教堂。
十二月底的天气冷得很,地上一层薄薄的积雪,鞋子踩上去就会发出吱嘎吱嘎的闷响。
母子俩就这样一路吱嘎吱嘎地,顶着零下的寒风走进了那家小教堂里。
他们那天去的时候,正好赶上有人在教堂举办葬仪。
林女士牵着宋泽烊的手,悄悄地找个角落坐下,宋泽烊沮丧至极:“对不起,给妈添晦气了。”
这个教堂里平时一年到头办不了几次葬礼,结果林女士一来就给赶上了。
林女士摇摇头:“人的生老病死都是寻常,哪里就晦气了呢?别这样讲,离开的人,会难过的。”
她跟宋泽烊提议:“既然有缘碰上,我们去给他献束花吧?”
母子俩就这样参与到了这个陌生人的葬礼中,对面亡者的亲属见到送葬人群里多出来两个陌生人,起初还感到很诧异,在确定这对母子并无恶意后,也就默许了这种行为。
寒风料峭里,宋泽烊帮忙一并抬棺、填土,事后主家为表示感谢,就给宋泽烊和林女士一人送了一本书。
是这场葬礼的主人翁生前所著的一本自传,到这时宋泽烊才惊觉,原来去世的是一位小有名气的作家。
当天,母子俩回到小公寓里,烧起暖和的炉子,坐在炉子边上,就着咖啡和三明治一起阅读那本书。
那是一个老人百转千回的一生,自传开篇,讲他的青葱少年时光,宋泽烊草草翻阅,满目却都是自己的往事。
所以他读的艰难,每个单词缀在一起,都是串联起来的伤心。
终于当他看到,作者叙述,他在十八岁时迫于生计背井离乡,自此与心上人远隔天涯再也不见时,那种强烈的共情让他难以抑制地痛哭了起来。
林女士慌忙接过他的书,扫了一眼上面的内容,居然笑了,她拍拍宋泽烊年轻的肩膀:“小伙子,你哭早了,你再往后边看看呢。”
宋泽烊又翻了两页,眼泪滑落到纸页上洇开,湿透了纸背,宋泽烊透过朦胧泪光看见书上写着这样一行字:
“多年后,当我回到家乡,在那个我们追逐笑闹过的原野上,我们重逢了。翌年,我们举办了婚礼,长子在八个月后出生。命运无常,峰回路转。”
这段预言般的文字,成为了宋泽烊的救命稻草。
他自此开始着魔一般地相信,他和乔望舒不会到此为止,他们必然会重逢,在未来的某一天。
如何让形单影只的时间过得更快一点,方法就是填满它。
宋泽烊在无所事事了小半年之后,重新振作了起来。花了一个寒假的时间补齐了落下的课程,转过年来的第二个学期,高分通过了重修补考,补齐了学分。从大二开始一直到毕业,始终以尖子生身份拿全额奖学金。
他的生活从此开始忙忙碌碌,每天都精力充沛地运转着,全神贯注地念书生活,闲暇时就修房子、做兼职,后来干脆一心扑在倒腾二手物品的小生意上面。
他竭尽全力地把自己累得每天一回到家,便倒头就睡,不给自己任何胡思乱想的机会。
整个大学期间,宋泽烊都没有主动去交过什么朋友。
只是突发意外,认识了一个李默。
李默除了跟他学的专业、就读的年级不同之外,生活节奏几乎和宋泽烊差不多,两个人就成了搭子。
李默沉默寡言,还比宋泽烊大两岁,似乎也是个藏着心事的人。
但李默不说,宋泽烊也就不问,两个人待在一起干的最多的事,就是宋泽烊出钱买食材,李默负责把它们变成一桌饭菜。
翻找那时他们的聊天记录,李默就是个无情的点菜机器,而宋泽烊是个负责吐钞票的ATM机。
他们是纯粹的酒肉朋友,在一块就是吃吃喝喝,灵魂共鸣那东西,是一点也没有的。
他们互相都藏的挺深,彼此都不知道对方喜欢男的。
宋泽烊不在意,李默也不关心。
时间就这样无声流淌着,春去秋来,花开花落。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宋泽烊独自舔舐伤口思念乔乔彻夜难眠的日子,一去不复返。
他最初是有意地,像躲开疼痛创伤一般,尽量避开有关于乔乔的一切。
他羽翼未丰,无可奈何,就只能不想、不念,经年累月之后,终于成了习惯。
他心中有关于乔望舒的那部分,变成了个上锁的房间,他最多就是驻足门前,看几眼,不敢进去。时间长了,他也就渐渐淡忘忽略了这处房间的存在。
他几乎快要忘记乔乔了,有时候不经意间,他会察觉到这个变化,恍惚感伤片刻,就匆忙收拾好心情继续做事。
宋泽烊变了,他变得比中学那会独立成熟了许多,他似乎已经成为了一个能拿得起放得下的大人。
被他珍藏在心里的乔乔好像也变了,他从宋泽烊亲密无间的挚友恋人,变成了只会在宋泽烊午夜梦回时,飘忽一闪就消失不见的美丽幻影。
就仿佛过往种种,只是宋泽烊的一个梦。
梦醒了,就得回归现实,绮丽梦象,只是过眼云烟,吃顿饭写两页课题报告,也就忘了。
他甚至连当时迫切想要再次见到乔乔的心意,都快记不清了。
他有些惶恐,担心自己已经彻底走出了这段感情,但这种害怕的情愫,也是浅淡而不真切的。
人无法面对空气始终保持深爱。
直到宋泽烊在一个初秋,跟随论文导师去另一个州参加学术会议。
会议结束时间尚早,宋泽烊便独自一人去了附近的一个公园。
这个州里定居的华人不少,当地林业也引进种植了许多东亚观赏植木,在初秋时节,最引人注意的,当然就是桂花了。
公园里培植了许多桂树,秋天正是桂花时节。
桂花不显眼,可是桂花奇香,有一株桂花开,附近便都是甜丝丝的芳美气味,更何况那个公园里种了十几排桂树。
宋泽烊跟着花香味来到这公园里,走得近了,人几乎都要醉倒在其中。
这久违的甜香,一下子,就把宋泽烊送回了秋天的颐城。
宋泽烊走上了公园里一条很美丽的小路,它的两旁开满了玫瑰,铺路的雪白鹅卵石莹莹可爱,就像天上的星星一样。
公园的小广场上有乐队在表演,亲昵的恋人就在乐声花香里跳舞。
一切看起来都是那么的赏心悦目,以至于宋泽烊艳羡地远远观望,内心突兀又自然地起了声感慨:“要是乔乔看到,他一定会喜欢的……”
下一秒,宋泽烊愣住,他从口袋里掏出手机看了眼日期,那天是9月6号。
宋泽烊后知后觉,9月6号是乔望舒的生日。
他以为他都要忘了,可是他瞬间就想起来了。
那个被上了锁的房间,门板何其脆弱,有关于乔乔的所有情绪,瞬间破门而出席卷一切。
他颤着双手打开微信,找到那个已经注销了的微信账号,稀里糊涂地编辑了一条信息发送过去:“生日快乐,乔乔。”
页面上出现的是消息发送失败的红色感叹号。
宋泽烊攥着手机原地蹲下了,忽然就泣不成声,一派良辰美景,宋泽烊溃不成军地对着朗朗秋日,一遍遍重复:“生日快乐,乔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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