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第 12 章

是大。

江城雪又赢一局。

金屿轩这回倒没有像前几场那么气急败坏,兴许认定如今是公平游戏,哪怕输也是输在点儿背,手气差。倘若仅凭这就大发雷霆,显得他输不起似的。

对局很快进入下一轮。

和第一把差不多的局势,留给江城雪差不多的选择。这在赌局中悉数平常,而意料之外的是,她再次对上了少年郎相同的宽慰眼神。

就这般在耐人寻味之间,连胜三把。

一切都太过顺利。

顺利到让她不由心生狐疑,细细琢磨起来。

江城雪看人的直觉一向还算准,虽然她与这位少年只有短暂两面之缘,但不难瞧出,他与终日沉溺在逍遥阁中挥霍金银,追求虚无极乐的赌徒们截然不同。

不仅是他的衣着装束,更昭然的,在于少年小将军那尚显青涩的眉宇间透着浩然正气。还有他乌黑的眼瞳,不掺杂丝毫混沌浑浊,饶有满桌金灿辉煌的筹码,也无法腐蚀他眸光干净。

既有不与世俗同流的松竹傲骨,不屈卫国公府淫威押解柳初新入大狱。那么是否,他也不惧荣国公府权势,瞧不惯金屿轩买卖人命的行径,因此暗中相助于她。

江城雪越深思越觉得这条逻辑成立。

但她还想要验证一番,思及柳初新提到的玩法规则,如果有人押同采,不论输赢如何,筹码都自动翻倍。如若料想不错,恰好能速战速决。

对面金屿轩输得心烦意乱,往嘴里塞了大把五石散,越发浑身燥热。里衫的衣襟也被他扯开,一副袒胸露乳的癫狂模样,却自称名士风流。

江城雪冷蔑扫过,与此同时,手中的铜牌也被她抛出。

铛铛两声清响后,落在空无其余筹码的“同采”区内。

周围响起一阵倒吸凉气的声音,同采的概率有多微渺,众伙儿心知肚明。金屿轩也瞪大眼睛,嘴里还没咽下去的五石散都猛然呛了一下,似是没想到她居然玩得这么大。

不过震惊仅仅片刻,他随即便发笑出声。

筹码翻倍好呀!

压同采几近于稳输,江城雪输得多,他赢得就多。送上门来的钱,他笑纳了。

不同于金屿轩的幸灾乐祸,江城雪唇角也荡漾着一抹轻浅弧度,泛到眉梢处。

她悠然盯着少年郎,那笑犹如烟波三月里的一丝春雨,拂过杏眼桃腮柳叶眉,飘过逍遥阁喧嚣嘈杂,柔和地坠在少年心尖。

无端勾得人喉咙痒痒的。

眼神仿佛会说话,追着问:能让我安心吗。

——现在筹码翻倍了,你还能让我安心吗。

江城雪看见少年凸起的喉结滚了滚,遮盖住骰子的骰盅随即徐徐揭开……

是同采。

四下沸沸扬扬,可除了自己的心跳,江城雪好似其余什么声音都听不到。心口砰砰跳得厉害,分不清这一声如雷似鼓,是赢下了整场赌局的欢腾雀跃,还是少年回望来的别有深意的眸光。

——瞧吧,我让你安心了。

直到金屿轩怒极掀了手侧的茶盏与果盘,碎瓷片四下飞溅,不慎划伤了些许看客的脸颊,惊起几道吃痛惊呼,江城雪才慢半拍回神。

她沉着嗓音开口:“金郎君尚未履行赌约,这就准备走了吗?”

金屿轩当然准备甩袖子走人。

至于劳子赌约?简直可笑至极。

他乃荣国公府的嫡郎君,将来的国公世子,什么人敢踩到他头上,教他做事。别说只是个小姑娘,就算是柳初新搬起架势也顶多算跟他平起平坐,没那个能耐。

他被僮仆簇拥着就想赖账离开。

但这围了里三层外三层的人哪肯让他开溜。

其中不乏金屿轩的酒肉朋友,或家中父兄在荣国公手底下做事的,纷纷看他眼色行事。那些人确实如金屿轩所想,碍于他的身份,不敢当面使他难堪。可这一厅赌坊里,更多的还要属八方而来的好赌之徒。

这些人和金屿轩无甚利益牵扯,不怕事,更有胆,平素最喜凑热闹。

起初想看江城雪以卵击石的笑话,现在发现小蝼蚁其实是深藏不露的老手,于是反过来看金屿轩阴沟里翻船的闹剧。好不容易等到最精彩的部分,他们愣是堵住了金屿轩的去路。

柳初新伺机抓住金屿轩的手臂,凭着蛮力把人拽了回来。

江城雪双手交叠拖着下巴,想了想续道:“我记得这场赌局开始之前,金郎君命身边僮仆写下过一份卖身契。如今,也该是时候拿出来了。”

柳初新便又旋即拽过僮仆的衣领。

他现在对江城雪佩服得五体投地,江城雪说什么,他就做什么,扯开那僮仆的前襟扒拉了几下,翻找出契约。

自负如金屿轩,上头写的买方是他自己之名,卖方后面的位置则被空着,应是准备填江城雪的名字。

好在柳初新的脑子在读书以外的领域惯常活络,当即用毛笔在买字上方添加士字头,变成卖字。再把卖字上方的士字头涂抹划除,成为买字。

皇室公主的闺名自是不敢落墨的,遂咬着笔杆写了二公主三个字,又攥着金屿轩的手逼他画押。

金屿轩眉头皱得能拧死好几只苍蝇,使出浑身力气挣扎。没两下,头顶发冠就歪了,散下几绺乱发狼狈地糊在面颊上。束在脑后的头发则被柳初新揪着,往前用力一压,整张脸直怼桌面。

眼前荡开阵阵晕眩白光,良晌,视线由模糊变得清晰。

近距离看清契约上新添的名字,蓦地,大脑全片空白。

腿脚也不禁发软。

公公公主殿下……

原本想喊人把他们狠打一顿丢出去的话,顿时卡在喉咙里。随着口水吞咽,滚回肚皮。

便是他发愣这会儿,柳初新捡起茶盏破裂摔出的碎瓷片,割破他的指尖,在契约空白处按下红印,抵赖不得。

做完一切,柳初新拿起契约吹干,心想这下子,他总算在江城雪面前出了一次脸吧。虽然他的武功马马虎虎,但好歹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对付金屿轩这个酒囊饭袋不成问题。

他掸了掸广袖,又抚了抚交叠的衣襟,抬手扶正头顶雕花发冠,整理好仪容。

准备把金屿轩的卖身契交给江城雪。

他翩翩潇洒地转过身,抬头。

江城雪却压根没有在看他?!

反而在跟那个骁骑卫交谈?!

少年摇完骰后并没有离开,他走到江城雪身旁,压低声音:“除了金屿轩,其他几个出言不逊,冒犯挑衅您的人,公主难道打算就这么放过他们吗?”

江城雪陡然愣怔,面对金屿轩时的举重若轻和面对柳初新时的从容不迫倏尔间变得有几分诧异。

她下意识去摸贴在脸上的人`皮`面`具。

四周边缘依旧严丝合缝地附着在皮肤上,没有脱落的痕迹。

眼前这个少年郎,大概早就认出她的真实身份了,早在走来她身畔之前,甚至早在给予她放宽心的眼神之前。

想清楚这一点,江城雪反而坦然了。不管此人是出于鄙夷金屿轩一派纨绔的作风而针对金氏,抑或由于清楚她乃皇室公主而助她取胜,本质都与她站在同一条船上。

是友,而非敌。

眉梢重新挂上淡淡笑意,江城雪道:“自然不会轻易就翻过篇儿。”

“赵氏,姚氏,孟氏……”她搜刮着记忆中原著小说提及过的几大朝堂佞臣,也知晓其族中子弟仗借着家君权势,终日吃喝嫖赌,无一不缺,多半在这些赌徒里头。

江城雪沉吟说出他们的姓氏,续道:“子不教,父之过。我稍后便亲自去都察院,请诸位御史大人搜集几人的罪证。再之后,可能还得麻烦小将军,领骁骑卫将他们收押进大牢了。”

若涉及大罪,子孙连坐,同罪处置。

纵使罪不至此,也逃不过家道中落。昔日枝头凤,而今落水狗,欺人者终被人欺。

“公主这法子甚好。”少年点点头,却忽然话锋一转,道,“……但还不够好。”

江城雪侧过头,狐疑看他:“此话怎讲?”

“据卑职所知,从都察院搜集罪证到朝会弹劾,通常需要月余时间,乃至更久。这些时日里,他们仍旧逍遥法外,春风得意,不知道又要祸害多少无辜百姓。”少年阐述着事实,剑眉星目衬托其一本正经。

他双唇张合的幅度极小,若非仔细看,完全瞧不出他正在说话:“倒不如,借一阵逍遥阁的东风。”

借逍遥阁人多口杂的风。

把他们的罪状宣扬出去。

至多明日,满建康城的茶楼酒肆都将传遍流言。下至平民百姓,上至达官显贵,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这般闹剧之下,无需都察院,也会有其他官员呈上弹劾奏折。饶使昏君再懒怠,再不理朝政,也不得不顺从众意地管一管。

而摊上事儿的几人,自己最清楚自己的阴私有多污糟。奉承贿赂上级以求息事宁人,攀咬同僚企图转移注意,两条路必走其中一条。到那时,只需要再用传言逼他们走第二条路,牵扯出更多罪证,诏狱大门自然为他们敞开。

江城雪忽就没由来地听懂了他的言下之意,眨眨眼重新正视起这位少年。

他瞧着是极率性疏朗的模样,没承想,处起事来倒格外干脆利落。不拖泥带水,也不心慈手软,丝毫不给对方翻身的机会。

好似一朵黑心莲。

可兴许是江城雪审度的目光太过直白,少年竟在她的注视下,一点点红了耳垂。前一秒的老成持重顿时荡然无存,微颤的睫羽平添讪然。

再开口,嗓音不由软和了许多,解释道:“其实我平日不是这样的,我只是……只是因为……”

仿佛生怕江城雪误会他心狠手辣,磕磕巴巴地想要解释些什么。

小郎君双颊也浮起了绯霞,抿着唇嗫喏半晌,终于憋出后话:“我只是因为奉了上头大人的命令,才潜伏进逍遥阁,否则我是从不来的。也是上头大人准备查办他们,我才……”

“不对不对……”话说一半,又兀自改口,“不止是大人,我自己也想查办他们。成日横行乡里鱼肉百姓,本来就是该惩治的,但那个法子……”

“总之,总之就是……”他好像越描越古怪,到后来,完全不知道自己在胡说八道些什么。

江城雪望着他涨红的脸庞,倏然莞尔一笑:“嗯,我明白的。”

“不,公主不明白。”少年沮丧地抓了把头发,心底的想法没过大脑就脱口而出。

“气宇轩昂大丈夫,世家何愧执金吾。”江城雪缓缓说着,正色道,“我明白。”

君主昏聩,权臣结党,官宦士族饱暖思淫`欲,穷苦百姓饥寒而起盗心。大梁朝从根里就烂透了,却仍有昭华公主一手创立的骁骑卫秉公办案,是难能太平之下最后的净土。

少年皮肤瞬间烫得越发厉害,唇角不由自主翘起。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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