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榕树横街(10)

沈凌衣突然想起刚刚见到江遇的那天晚上,江遇躲在蝴蝶巷17号的屋檐下,蜷缩成一团,衣服打湿了半边,眼睛红红地,像是才哭过。

孤单、无助,年纪尚小却没有依仗。

他看了一眼,没有理会,径直走往巷口。

小雨淅淅沥沥,那时候的蝴蝶巷口有一个卖锅盔的小推车,雨点打在棚檐上。

嗒嗒嗒——

南方的城市,雨水总是记忆里最常见的一环。他那时候十六岁,刚刚到‘难得一见’上班,陆越给了他五十块钱当生活费,过得紧紧巴巴,但当他看到那辆小推车时,脚步还是不由自主地挪了过去。

猪肉馅锅盔五块钱一个,豆沙馅三块。他的手放在包里,握着所剩不多的钱,咬咬牙,要了一个猪肉馅。

锅盔滚烫,他闻着油香和肉香,馋的直流口水。刚刚准备咬下一口,他回过头,突然与江遇四目相对。

江遇咽了咽口水,很快把头埋下了。

沈凌衣突然间不知道怎么回事,有种负罪感,好像不把这块锅盔分一半给他,自己就是个路见不平拔腿就跑的小混球,不善良。

妈妈过世前,也是在路边推车卖锅盔的,严格意义上来说,是在他学校门口卖。

小的时候,爸爸在厂子里上班,每天晚上十点钟下工,妈妈卖锅盔,要等到九点才收摊。他喜欢吃猪肉锅盔,但是猪肉锅盔要贵两块钱,所以他骗妈妈说他喜欢吃豆沙的。

学校的晚自习可以上到晚上九点,于是每天晚上下晚自习,他都坐着妈妈的三轮车回家。

那天是大雨,爸爸下班意外地早,出校门的时候他看到父亲打着一把别人不要的黑伞,是奥迪的山寨伞。当然那时候不懂,只觉得很厉害,觉得那把伞很大,很好看,即便吹风也不会淋到雨。

他以后也想有一把属于自己的奥迪伞。

父亲登三轮,妈妈给父亲打伞,上坡的时候他自告奋勇去推车。雨特别大,就算妈妈给他打着伞,他的衣服也湿了。

他说‘嘿!’父亲说“哈!”

妈妈在一边笑,爸爸也在笑,他也笑,那时候他觉得特别开心,好像这个世界怎么样都无所谓,再穷也没关系,只要和爸妈在一起就很幸福。

到家的时候,门口蹲着一个半大的孩子,沈凌衣看了一眼,催促着父母赶紧回家。

但是妈妈却让他们等一等,他不明白,但是爸爸好像明白。

于是他就看到爸爸从车里拿出一块猪肉馅锅盔,递给了那个小孩。

原本那块猪肉馅锅盔是妈妈留给父亲的,厂里累,不吃点肉没力气。

可能是年纪小的时候总会有点倔脾气,不懂事,那天他很生气,生气的原因他快忘了,究竟是为了那是一块猪肉馅的锅盔生气,还是为了妈妈免费送给人家吃才生气。

亦或是,他不想自己的爸爸妈妈对别人好,他是很小气的,小心眼到不愿意和别人分享。

‘衣衣小气。’妈妈摸着他的脑袋说。

沈凌衣赌气不说话。

那个小孩儿看出他不高兴,没敢吃。

‘衣衣。’爸爸带着点愠气,在他头上打了一下,‘家里还没穷到揭不开锅,你怎么能这么小气呢?’

他觉得委屈,嘴唇打着颤就哭了。闹天闹地就是不准那个小孩儿吃,最后,妈妈拿他没有办法,只好哄他,将那块猪肉锅盔分成两半,一半给了他,一半再给那个小孩儿。

他的眼泪收不住,将手里的那一半扔到地上就跑回了家,哭得不能自已。

别人吃不饱饭,关他什么事,明明他家也很穷,明明爸妈累到每天都没有休息时间,明明连自己都舍不得吃猪肉馅,为什么要送给别人。

那天晚上睡觉前,他听到妈妈在外面揉面,一直到快睡觉的点,妈妈敲门进来,给了他一块豆沙锅盔,和爸爸带回来的假奥迪伞。

妈妈给他说抱歉,爸爸也说不该打他,伞是送给他的礼物,以后下再大的雨都不怕了。

他吃着锅盔又哭了,那天晚上嘴里充满了豆沙的甜味,像是萦绕了他整个人生。

后来他再也没吃过那样好吃的豆沙锅盔,他知道,在重症监护室里那条弯曲的曲线随着一声滴响变得笔直之后,他就再也吃不到那样好吃的豆沙锅盔了,那把伞他也不知道去了哪里。

但他这辈子都记得那天晚上,虽然挨了打,但他觉得很幸福,他的后半生,永远都不可能比那天更幸福了。

十六岁的沈凌衣拿着那块刚买的猪肉馅锅盔,朝着江遇走了过去。

‘我咬过的,你别嫌弃。’

江遇的脸色苍白,嘴唇干得起了皮,看到那块锅盔,一把抓了过去,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

‘我有一个想法。’

沈凌衣靠着他坐下,指着‘难得一见’的方向,‘老板嫌我年纪太小,我怕他赶我走,这样,我们俩领一份工资,干俩人的活,至少还包吃包住呢,怎么样?’

·

还没吃几口的酸菜鱼洒了一地,店里噼里啪啦乱做一团。

“江遇他妈有病吧!”陆越罕见地发了火,操起碗就朝他砸了过去。

江遇躲闪不及,被砸在了脑门上,血立刻就流了出来。

“是我有病吗!”江遇痛得哭了出来,指着陆越的鼻子道:“你这么护着他,该不是也和那些男人一样,就等着他陪你睡是不是!”

陆越气得眼底发红,扑上去将江遇按在地上,“你再说一句试试!要不是衣衣一直护着你,我他妈早就想打你了!”

“越哥!越哥好了!”耗子上去拦住,但陆越已经一拳打在了江遇脸上。

江遇顿感头晕目眩,等到陆越被拉开,他忙不迭地爬起来,从桌上拿起菜刀指向他们。

耗子脸色一白,“江遇!把刀放下!”

陆越一把将他推开,指着自己的脖子怒道:“你砍啊!朝这儿砍!你不砍你他妈就是婊|子!”

长久以来挤压的怨气在此刻爆发。

店里一时间乱得不像样,沈凌衣站在他们身后,像是还没反应过来,目光呆滞,只觉得浑身凉透了。

“沈凌衣,我问你,你现在有没有后悔把这小白眼狼找来!”陆越低吼着问。

此时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沈凌衣身上,沈凌衣呆呆地看着他们,脸上的表情淡淡的,看不出情绪。

“和婊|子当朋友,该后悔的人是我吧?”江遇冷笑了一声,“当初谁说的要领一份工资,是你不肯把钱分给我!”

听到这,就连好脾气的耗子都气笑了,“不是吧江遇,衣衣刚开始的时候每天陪客人喝酒,都喝到胃出血了!你在干嘛?你躲在后面不出来,是你说你害怕,不适应!他凭什么和你分钱啊!”

江遇的唇哆嗦了一阵,咬牙说道:“我是觉得他的钱赚得难看!当婊|子赚来的钱,我不稀罕要!”

沈凌衣的脑子里突然想到叶之巍说的话。

叶之巍说,真正喜欢他的人,是不会在乎他的职业的。

叶之巍后来又说,这世界上的职业没有什么高低贵贱。

他突然有点想叶之巍了,目光朝着门外看去,在想叶之巍怎么还不来接他。

“你怕不是真当叶教授喜欢你,他不过和你玩玩而已,谁知道你被多少男人碰过,就算没有,你走出说给别人听,他们信吗?”江遇又说道。

血顺着他的额头一直流到了眼角,看起来有些可怖。

沈凌衣的心里好像有一块地方被击碎了,出现了一点裂缝。

江遇嗤笑了一声,慢慢走过来,“沈凌衣,你那个死了的妈要是知道你靠当婊子来还钱,她会不会觉得恶心?”

陆越和耗子都愣住了,他们知道江遇在发疯,可不知道江遇居然会疯到说这些。

这些……

只听啪地一声,江遇的脸红了半边。

沈凌衣的手火辣辣地疼,他的眼里噙着泪,看起来亮晶晶的,然而脸上依旧没有一丝表情。

或许是习惯,早就习惯别人泼在自己身上的脏水,本来以为这话从江遇嘴里说出来自己应该很难过才对,毕竟他以为江遇可以理解他,可事情真正发生,他的内心却没有一丝波动。

“说够了吗?”沈凌衣僵硬地问道。

江遇死死咬着唇,眼里含着怒气。

“我和叶之巍,说实话,的确是玩玩而已,我不想玩了,那就不玩了。至少我比你强,有男人爱我,你没有,羡慕我啊?”

沈凌衣有点呼吸不过来,脑子里回荡着江遇的话。是啊,他和叶之巍总有一天会结束的,这场游戏结束的时间或长或短,但总归是一场游戏,一定会有ending的时候。

沈凌衣眼睛朝上看,没有让眼泪流出来。轻轻叹了口气,带着点玩味的口吻道:

“麻烦你,限期把钱还给我,以及,请你现在就收拾滚蛋。不是说我是婊|子吗?今晚我就去找个人男人睡觉,你去做你的好人,我继续做我的婊子。”

江遇嘁了一声,“我不还你钱又怎么样?”

“怎么样?”沈凌衣口吻散漫,“你是不是忘了,我男朋友是律师,以及,他还是江风的教授。你是觉得我不会和你打官司,还是觉得江风不会再逃课?”

“江遇,我们不是朋友了,希望以后,不会再见面。”

他再看向江遇的目光显得很空洞,就像是不再认识。那是江遇从来没有见过的目光,让他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他知道,蝴蝶巷待不下去了,这时候心里有点后悔,不敢相信沈凌衣真的会赶他走。

或许是早就习惯了沈凌衣对他好,等到四周突然平静下来,他后知后觉得意识到,他们真的不可能再做朋友了。

明明这是预期中的结果,但真的到来的时候,他的内心莫名出现了一阵恐惧。像是失去了很重要的东西,非常重要的东西。

等到江遇走后,三个人一起收拾了店里的狼藉。陆越看起来有什么想说了话斟酌再三,还是说了出来。

他不打算开酒吧了。

过两天会把店转让出去。

听到这里,沈凌衣居然没有太过惊讶,他又不是傻子,陆越开始谋划另一家修车店的时候,他就预料到了这个结果。如果陆越是平常给他说,他兴许还会闹两句,但今天,他实在没有那个心情。

五年了,一家酒吧的寿命差不多也就这么长时间。

再要好的朋友,最终都免不了分道扬镳的结果,他只是看起来单纯而已,在这些事情上,他其实能想得明白。

店里简单收拾了一遍,沈凌衣拿了烟出门,对着二人摆摆手,示意不要管他。

·

外面不知道什么时候下了小雨,沈凌衣低头看着地面,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自己脚下的地面没有湿。

一股冷意从脊髓逐渐向上攀爬。

沈凌衣僵硬地朝身旁看去,看到叶之巍有些淡漠的表情,看到叶之巍手上那把买奥迪车送的黑伞。

仿佛晴空霹雳。

“叶、叶博士,你来多久了啊?”他的唇角抽了抽,内心都快崩溃了。

这个问题显得有点多余,鉴于这场雨下的并不大,旁边湿润的地面和脚下这片干燥具有强烈的反差,而顺着伞檐而不断往下滴落的水珠无一是告诉他一个准确的答案。

很久了,非常久。

久到可以把那场混乱以及那些乱七八糟的吵闹尽数收入耳中。

怪不得刚才江遇走出门的时候明显脚步有些迟钝!

来了这么久不进来,好狗的男人!

围绕在叶之巍周围的湿气席卷在空气里,就像是围绕在他身边的乌云,令人窒息,叶之巍的眉眼压地很低,没有带眼镜的缘故,沈凌衣很明显地感受到来自那双眼睛的不满。

“也不是很久。”叶之巍淡淡说道。

“就是听到你说,和我只不过是玩玩而已。”

想死的心都有了。

·

车一直往城南驶去,等停在那家餐厅前时,天已经彻底黑下来了。

沈凌衣这辈子去过最贵的餐厅也就是人均四五百的私房菜,而这家餐厅一看就比那家私房菜还贵,装修豪华,一楼简直像是水族馆,澳龙和帝王蟹都像怪异的外星生物,触须和坚硬的外壳看起来就很吓人。

沈凌衣一步一顿,乖巧地跟在叶之巍身后,大气也不敢出。

玩玩而已……

这四个字在他脑海中不断地盘旋,崩溃感让他在心中抓耳挠腮,偏偏叶之巍除了这个就没有再表达任何不满。

就像是一点也不生气。

可越是不生气的表情,看起来就越恐怖。

沈凌衣紧张地十指抓地。

“叶先生,这边请。”穿着精致旗袍的服务生走在前面,眉目含笑,让人如沐春风。

沈凌衣不敢走得太快。

严格意义上来说,他保持了和叶之巍的安全距离。期间叶之巍一直都没有回头,也不知道是知道他一定会跟在身后,还是压根就不在乎他到底在不在身后。

就餐位置在名为‘凤求凰’的包间内,门是双开的,实木大门很重。

门刚一推开,悠扬的大提琴声传了出来,同时传出来的还有一群人吵闹声。

余安林拿着一瓶酒在和朋友推搡,“你那瓶酒也配拿出来?知不知道这瓶酒我可是花了大价钱去意大利一个很有名的收藏家手里买来的?”

他振振有词道:“二十万!”

服务生走进来,几个人同时看向门口,“我说叶教授,你可算来了,大家等你一个多小时了!”

沈凌衣在身后扶额。

该不是为了接他才迟到的吧。

暴击 1

包间里放的是大圆桌,还没上热菜,但前菜和刺身都已经摆了一圈,中间用枯木做了装饰,具有很强烈的特色。

饶是沈凌衣以前常和客人出去吃饭,那也没来过这种场合。比起寻常的朋友聚会,这里更像是谈正事的地方。

叶之巍淡淡道了声抱歉,也没有多余的解释。

“衣衣,来,坐我这边!”余安林拍了他身旁空着的座位。

包间里还空了两个位置,让了主位出来,明显是给叶之巍的。沈凌衣在一众人的目光下忐忑地坐在两个男人中间,幸而是其他人并没有太过好奇他的到来,很自然地让服务生上菜。

“知道你要来,我特地回去拿了瓶好酒让你尝。”余安林递了红酒杯给他。

沈凌衣脑子有些糊涂,在这种场合下难免表现地局促了些。

原本以为只是普普通通吃了饭,他怎么也没想到居然会有这么多人。之前听到这酒多少钱,沈凌衣现在是碰都不敢碰,一口下去就是好几千,谁舍得啊。

“让他少喝一点,我看他先前就醉了不少。”叶之巍突然道。

“我先前没喝酒啊?”他一头雾水。

抬头望进那双情绪寡淡的眸子里,沈凌衣打了个哆嗦。

算了,还是不要说话。

余安林只当是他俩在秀恩爱,见沈凌衣显得不大自在,以为他是不习惯这种场合,于是解释说这是律所的周年聚会,在座都是同事,用不着拘束。

沈凌衣:才不是因为这个拘束的啊!

他内心一片浆糊,比起面前那些昂贵的菜品,沈凌衣绞尽脑汁地思考着该如何给出一个合理的解释,他可不想在酒吧倒闭过后紧接着失去一个重要客户。

服务生上了鲍鱼粥,每人一小盅摆在面前。

“先喝点粥垫垫底,估摸他们待会儿还要去会所唱歌。”余安林很体贴地为他揭开盅盖。

沈凌衣结结巴巴道:“我也要去吗?”

余安林点头道:“当然了,不然你晚上有别的事?”

倒不是真有别的事,但确实不想去。

“那个,我晚上有点忙,今天不是你们同事聚会吗,我还是不打扰你们好了。”沈凌衣小声说。

身旁冷不丁地冒了一句,“忙着去找男人睡觉?”

沈凌衣:……

操,还有这句也听到了。

想死的心再次出现。

余安林凑了个耳朵过来。

“他刚说什么呢?”

整个包间不知为何,突然就安静了。

叶之巍拿着纸巾慢条斯理地擦着手指,在座都是耳清目明的律师,最会抓细节,又哪能看不出来叶之巍现在心情很不好。

其中几个早就对沈凌衣的身份感到好奇了,不过碍于场合,大家都很默契地没有问,如今抓到机会,一桌人连呼吸都差点忘了。

沈凌衣的手在桌布上抓出几抹褶皱。

算了,破罐子破摔,这玩意儿怎么可能圆得过去!

他勾起一抹好看的笑意,慢悠悠地支起下巴,眼尾上挑,目光闪烁出温热且暧昧的意味。

“对啊。”他拖长了尾音。

叶之巍的目光微微眯起来,显得有些危险。

“忙着回去被你睡呗。”

坐在对面的某位同事正品了一口红酒,此时差点没全喷出来。

叶教授:马上开房,我看你去不去。

衣衣:不、要、较、真!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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