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咣当!”一声饭盒被狠狠砸到地面,没吃完的米饭四溅纷飞,周遭声音隐隐一静,几个学生都吃惊地看过来。
“阿生!”方沅顾不得其他,紧张地观察喻生的情况,低声安抚,“哥哥只是才看见他也在这里,一时有点意外而已。”
喻生的表现没有上次发病时那样激烈,然而他死死咬住自己的嘴唇,手指紧紧攥在手心,看起来像是在很努力地克制着自己。
方沅握住他的手,微微屏住呼吸,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再轻柔和缓不过,轻声道:“阿生,哥哥说过不要浪费粮食的,对不对?”
喻生密密的睫毛颤了颤,被某种偏执色彩挤满的瞳孔蓦地闪过一丝懊恼。
方沅声音更轻:“哥哥只有阿生,哥哥只会给阿生送饭,只会喂阿生吃菜,阿生……”
他附在喻生的耳边,看起来像是温柔的兄长在和闹脾气的弟弟说悄悄话:“你乖一点,别惹哥哥生气,好不好?”
喻生的瞳孔颤了下,随即颤抖得愈发剧烈,他反手一把抓住方沅的手,从掌心到指尖已经冰凉得吓人,嘴里嗫嚅:“哥哥……”
方沅柔声:“哥在呢。”
“哥哥……别生气。”喻生两手抓着他手腕仰脸看他,快哭出来的样子,“阿生错了,阿生又没有控制住……哥哥别生气……”
“乖乖把饭盒捡回来,哥哥就不生气。”看来弟弟这次并不严重,方沅心底狠狠松了口气,摸摸他脑袋,才分出心神对近旁的几个学生笑笑,“不好意思,刚不小心碰到他……”
几个学生忙说没事,较远处几位家长打量一阵,也就撤回了目光,方沅看着喻生蹲下去捡饭盒,不用抬头,仍然感受到那一道灼灼的视线,从始至终,一直在盯着他,盯着他们。
方沅垂下头,微微呼出口浊气,掏出纸巾递给喻生。
饭盒摔下去的时候里面米饭还剩了小半,因为那一砸溅出了不少,方沅没帮忙,只在石凳上坐着,重新把排骨汤抱在怀里,默默看着喻生蹲在那收拾。
喻生捡起了饭盒,用纸巾垫着手,把石子路上的米饭能捡的都捡起来,包在纸巾里丢去垃圾桶,最后转身回来,怯怯地站在方沅的面前。
方沅只看一眼就知道他已经彻底恢复了,不动声色地松了口气,抬眼问:“知道错了?”
喻生攥着手指,小声道歉:“知道了……对不起。”
方沅叹了口气,想训斥他浪费粮食,可知道那种情况下喻生也很难自控,只能抬手:“好了,过来喝汤。”
喻生牵住他的手,乖顺地坐回他身边。
方沅打开饭盒,把排骨汤递给他,喻生接过去捧在手上,低着头不喝也不动。
方沅顿了顿,问:“怎么了?”
“我是不是……”喻生的声音里夹杂了哭腔,“我是不是,让哥哥丢脸了?”
方沅微微皱了下眉,又很快松开,伸手轻轻摸了摸他的耳朵,低声说:“没有,不会的。”
喻生难过极了,捧着排骨汤不肯抬头:“真的吗……”
“真的。”方沅指尖蹭过他眼角,果然哭了,他舌根上发涩,脸上却笑了下,“小哭包。”
“哥哥怎么可能觉得阿生丢脸,哥哥永远都不会觉得阿生丢脸。”
喻生抽泣了下,乳白的排骨汤上溅起一朵小水花。
“……别哭了。”方沅轻声哄他,“叫同学看见了要笑话的。”
喻生擦了下眼睛小声嘟囔:“我才不管他们怎么笑……”
旁人的非议他从小到大听得多了,早就刀枪不入,无动于衷,可哥哥被嘲笑就不行,他只要想到或许因为自己的缘故让方沅脸上蒙羞,就已经难过到恨不得杀了自己。
方沅是他的软肋,他们心知肚明,他也是方沅的逆鳞,他们同样心知肚明。
他们都因为对方对自己怀有的感情而得意,而满足。
喻生终于抬起眼,湿漉漉的杏仁眼像小狗,可怜巴巴地望着他。
方沅忍不住笑,又给他抹抹眼角,叹气:“行了,快把汤趁热喝了。”
喻生也害羞地笑,乖乖点头:“哦。”
不远处那一道视线如针刺般扎在他的肋骨上,方沅哄好了弟弟,抿着唇有条不紊地收拾起吃完的饭盒,始终没有回一下头。
·
终于把弟弟那头捋顺,方沅心里压的东西终于轻了些,这种难得的放松不甚明显地流露在他的眼角眉梢,让他身上始终若有似无的紧绷感消去了些,精致漂亮的五官以松弛的姿态舒展开来,愈发惊艳夺目。
霍屿已经很久没有碰见他在阳台上失眠枯坐,也很少又看见他心事重重的模样,连带一日三餐都愈发精美用心,甚至还想在阳台上种花。
“什么?”霍屿端着茶杯靠着小沙发,险些以为自己听错。
方沅捏着画笔,像观察主人反应的猫一样迅速看了他一眼:“……不可以吗?”
霍屿说:“当然可以。”
方沅看到他眼中的讶色,抿抿唇,低声道:“霍叔叔不用勉强的。”
“不,不勉强。”霍屿抿了口茶,心说这看起来冷心冷情的小猫原来也是懂得享受生活情趣的,脸上诚恳道,“真的,叔叔一点儿也不勉强。”
方沅收回视线,拢了下耳边散发,拿着画笔在画布上抹了几下。
霍屿靠在旁边看他画画,看着看着目光就瞄到青年的脸上,看他长长的卷翘的睫毛和白嫩透粉的耳垂,问:“阿沅想在阳台上种什么?”
方沅说:“楼顶花房里的月季开得很好看……”
霍屿笑:“这是早盯上叔叔的花了?”
方沅不吭声,乌发间露出的雪白耳垂悄然爬上一抹红。
霍屿眼底闪过一抹笑意,端着茶杯直起身,环视一圈。
这套房子从到手,他几乎没有来住过,室内装修又是极简风,因而显得处处空阔而清冷,三个人在里头住到现在已经大半个月,好歹才养出了一些人气。
阳台上也早不像以前那样清冷单调,落地玻璃窗宽整干净,阳光照亮小沙发绒绒的细毛,原木色小桌上放着一本摊开的画册,底下压着青年的素描本,小桌旁,方沅略显陈旧粗糙的木质画架安安静静地支在地板上,旁边支着一张小桌子,上头摆满了琳琅的画笔和颜料。
尽管多了这许多东西,阳台还是显得很空大,霍屿思忖片刻,道:“靠窗立个大花架,阿沅觉得怎么样?”
方沅顺着他目光看向阳台简单空旷的边角,想了想,很是心动:“那我上网买一个……”
说着就要掏手机,却被霍屿按住了肩膀,方沅抬头,霍屿笑眯眯地瞧着他:“阿沅既然喜欢,叔叔给你做一个。”
方沅意外地睁大眼睛:“霍叔叔会做?”
霍屿含笑瞧着他,抬手喝一口茶:“叔叔什么不会做。”
方沅被他那样的眼神看着,不由抿抿唇,垂落了睫毛,颊边长发柔顺散落,遮了他眼底神色。
霍屿舔了舔牙尖,目光落在青年轻轻抿起的嘴唇上,很渴似的,又喝了一口茶。
下午没有课,方沅本来不打算去学校,谁知沈青让忽然打来电话说程教授要带他们去听一个讲座,叫他尽量快点去学校。
方沅才午睡完洗了澡出来,准备在阳台上拿着画笔消磨一个下午的时间。挂了电话,他也只能匆匆擦了头发换了衣裳,和一样午睡起来的霍屿打个招呼就出了门。
下午的天却不像前几日那样阳光和煦,沉沉的有些阴下来,阳光泛起灰白色,风大了些,吹起肩头尚带着潮意的长发。
方沅随手拢了下遮住眼睛的头发,没有扎起来,拽了下书包带子,就步履匆匆地跑进了学校。
讲座时长两小时,终于结束时,他的头发已经彻底干了,方沅把额前散发随手向后捋了下,收起写满笔记的本子站起身,一抬头,沈青让已经站在了他面前。
身材颀长、气质温柔的青年垂眸望着他,问:“一起去吃晚饭吗?”
方沅摇头,拉好书包拉链,说:“我要去接弟弟放学。”
“哦……”沈青让压住眼底的失落,说,“我们很久都没一起吃过饭了。”
方沅仓促笑了下,把书包拎起挎在肩上,低声道,“最近……有点忙。”
大三本就没有多少课,尤其最近他专心忙着那幅画,还要接送喻生上学给喻生送饭,倒确实不怎么来学校了。
以至于沈青让此刻站在他面前,他都生出一种说不出的陌生感。
他并不很擅长应付他——这个真心诚意对他好真心诚意喜欢他的人,只好怀着愧疚有意无意地疏远,希望能不伤人地淡出沈青让的心里。
沈青让看着他垂落的睫毛,张了张口,还是忍下了一些话,若无其事的寻常语气:“那,一起走?”
方沅轻轻嗯了一声,一起走出了座位。程教授还在与受邀来校办讲座的那位外国教授说话,看见他俩,自然又招手叫他们过去介绍一番。
一连串的事情完,告别了程教授和沈青让,方沅看了眼时间,已经五点了,附中六点才放学,时间倒还宽裕,他松了口气,推着自行车慢慢往校门口走。
走到校门前空旷的地方,风一下大起来,呼啦啦穿过行道树枝头,刮下最后几片枯叶,劈头盖脸地呼到人脸上。
方沅头发被吹乱,他把车子停在校门口一棵秃掉的行道树下,抬手梳拢起头发,偏头去叼左手腕上戴着的黑色皮筋。
旁边忽然有人叫:“……方沅?”
方沅闻声投去目光,就看到一个瘦高个的男生靠着树,寸头粗眉,额角上一道泛白的旧疤,一路蜿蜒到发际线里面。
男生指尖夹着烟,隔着团薄烟打量他,因为眉骨过低而显得眼神凶狠,淡色的嘴唇挑着抹冰冷而暧昧的笑,沙沙哑哑的嗓音,说:“还真是你啊。”
“啪”的一声,咬在牙尖的皮筋倏地弹回去,手腕被弹出细细的疼,这疼像翻涌在血管里,在极短的时间就爬到心脏去,那一瞬间方沅仿佛听到了一道极低极轻的血肉撕裂声。
——那是被风雪侵蚀后,积累而成的层层厚茧下,一道陈年旧伤倏然崩裂的声音。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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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第 43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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