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李涵于后院设宴,替李三妹接风洗尘。说是家宴,自然没有莲蓬参与的道理,更何况,太夫人的话尚在李涵耳畔回荡。
主院前的紫藤花架下,月光皎洁,花香袭人,三兄妹遣散伺候之人,围圆桌而坐。李涵身居主位,李济、李渭分列左右。
李渭很开心,念叨着虽她不常来,哥哥们却都记得她。
李济摇头,“可别,这可不是你二哥我记着你。也别去问大哥,我猜他也是不记得。这事儿啊,常管事特意吩咐,说是三姑娘喜欢这儿的紫藤,宴席就安在大哥这里。三妹可是咱们家的宝贝,谁人见了都得好好宠着,万不能欺负了去。”
李渭不信,她往日来范阳,李涵也是记得她三分喜好的。当即捻了个红煨肉在手,笑看李济:“你瞧,这也是我爱吃的,大哥怎的就不记得了。就是二哥你不记得罢了。你一人胡来,别带上大哥。”
“李三妹,有你这么说你哥哥的!你来范阳之前,祖母没交代过你,来了该如何如何……好好相处什么的?!”李济差点起身吵吵,还是李涵一个眼刀刹住。
李渭不知范阳近些时日发生之事,老老实实说:“祖母让我来范阳,是准备大哥亲事的,这事儿轮不到你操心。二哥还是跟着裴度操练吧!”
此前的话,李涵并未告知于人,是以,除了汉州来人,整个范阳就他一人知晓。
李济听罢,似觉得自己耳朵不好使了。一个哆嗦起身,看看李渭,再看看李涵。李渭看傻子似地回看,李涵一脸无所谓吃了一鱼块。
李济结巴,“这……这……大哥……那天才……这……”
李涵冷声道:“坐下,像个什么样子。前些时日跪得还不够?”
李济拂袖坐下,一脸的惊讶。
李渭来了兴致。她知晓自家二哥,虽然不成器了些,可敢在大哥跟前这般激动,当是有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委实忍不住。
遂往前凑近了些,附耳问李济:“二哥,前些时候,什么事儿?”
李涵耳聪目明,又飞来一个眼刀。李二爷、李三妹不约而同憋了回去,装鹌鹑,低头吃饭。
低着头的李渭,时不时瞄一眼李涵,再瞅一眼李济。她还等着呢。
有了李涵的两个眼刀,饶是如何丰盛的菜肴,李济也食之无味。每样吃了两口,朝李渭使个眼色,推脱说自己吃好了,要回晓风院歇着。
李济一走,李渭也待不住。跟李涵一道晚膳,本就有些吃不下。偏生今儿李涵不知因何,臭着个脸,一副生人勿进模样,半点不讨人喜欢。如此,李渭也糊弄糊弄走开。
转眼之间,满墙的紫藤花下,就李涵一人,伶仃地坐着。
他一个人慢条斯理吃着,香煎小黄鱼来上半条,松子虾仁羹来上一勺……每样菜肴都吃上一点,似在等候什么。
夜越发深了,连月色都藏起尾巴,不知躲到何处去,李涵还一人在紫藤花架下。掌灯时分,署衙就剩下几个看守的亲卫,后院的丫鬟婆子也都守夜的守夜,熄灯的熄灯。
委实不能再等。
满桌子的菜肴,已然冷得不像个样子。
李涵起身,缓缓踱步,往署衙走去。素日公务、会客之地的东北角,一八扇屏风后有个矮塌。以往,李涵不时常回正房歇息,累了困了就在矮塌歪一会儿便好。
走过月洞门,跨过仆役房,转个弯又行过王书记公务之地,李涵的脚步越来越慢,渐渐地迈不动腿。
他李涵,仗剑卧马,何时这般犹豫,妇人之态。
蓦地,他转身朝正房而去。
目下的正房,莲蓬兢兢业业守在廊下,等着李涵回来。他们兄妹三人,行的是家宴,没她什么事儿。她本可以回房等,可不知为何,这心里,一整日突突地跳,像是有什么大事发生。
不太平得很。
她一人,亦是如同紫藤花架下的李涵,孤寂伶仃,混着宫灯投下的倒影,才堪堪一个半身影。就这么立在屋檐下,来回踱步。夜间的风,吹动裙摆,漏出如玉翘头鞋。
李涵不自觉加快脚步。
莲蓬一个转身,像是瞧见李涵,香腮乍现笑意,檀口微张,“藩帅,怎的这般晚才回来?”
李涵脚步一顿,先前好容易定下的心神,霎时间乱了三五分。又见她身后暖黄光线,分外耀眼,三五步上去。
男子站在踏跺之下,隔着高高基台,视线恰投到少女面颊。“等什么等,若是我们多说一会儿话,那头也没个伺候的,岂不是无人给你传信。”
莲蓬印象中,他像是第一次站得这般低,几乎视线平齐同自己讲话。少了素日的压迫,多了一丝平等。登时美目流转。
“哦!藩帅这是担心奴婢,在外吹了冷风,受了寒气是也不是?”
到嘴边的话,李涵动动嘴角,没能出口。思忖良久,顺着莲蓬的话说:“担心你。今儿是家宴,你不便出席,料想你一定等着。我,散了席,去了趟署衙这才回来。赶紧进去,别吹了风。”
一番话,李涵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个什么。
莲蓬没能看出什么异样,入内伺候李涵更衣,替人叫水,伺候沐浴。一切同往常没有什么不一样。
末了,李涵像是突然想到什么,吩咐道:“矮塌狭小逼仄,你夜间,还是回凌春居歇息为好。我这里,不用守夜,你去歇着吧。”
这话一出,莲蓬跳了一整日的心房,似有了落脚之地。
异样,原来是这个?!
她权当李涵不忍她晚间伺候辛苦,“藩帅,不妨事。奴本就是个下人,守夜也是应当。奴若是走开,藩帅廊下也没个伺候的丫鬟,亲卫夜间也不好入正房,岂不是苦了藩帅。”
李涵身着中衣,斜斜地坐在榻沿,莲蓬在一侧替人撩下帘子。
她的话,就在耳畔来回,男子抬眼看她,见她低头笑着,一点子察觉也无,心中的不适之感愈发浓重。
下晌,听钱嬷嬷训话,自我规劝,再同赵司马等人商议之时,一切都是那么顺当,没有一丝磕绊,怎的到了如今,却说不出口。
她仅是个奴婢,此前也不过打算给个姨娘的名分,又不是什么要紧人物。
他李涵即将成亲,光明正当,堂堂正正,你情我愿。
怎生说不出口。
想不明白,李涵打眼看人不说话。
莲蓬察觉有异,撩帘子的手停下,就如此侧身问李涵:“藩帅今儿是怎么了?奴婢觉得像是有什么话要说似的。”
李涵不言,莲蓬看着人也是不言。
屋内光线混混,烛火明明,窗牖半掩,丝丝冷风入内,搅动一室宁静。
莲蓬再问:“藩帅可是有什么事要说?”
许久,李涵才道:“定了北海黄氏幼女的亲事,十月初三成亲。”
风更冷了,吹在莲蓬发梢,乱颤,又刮在脸上,痒酥酥地疼。她像是听错了,“什么?”
“定了亲事,十月初三。”李涵艰难开口。
“哪家姑娘?”
李涵:“北海黄氏幼女。”
莲蓬这次听得真真切切,可是她宁愿自己听错了。怎的,她废了这多功夫,操劳好些个月,到头来,李涵还是同北海联姻,还是要娶黄庭的姑娘。
范阳同北海联姻,腾出手来,靠北拿下龙卢,再转头开道西南……偌大皇朝,就只剩下西北几个穷乡僻壤。
王室何存?大邺颜面何在?
姑奶奶我,辛辛苦苦,白费功夫?!
这可是使不得。
莲蓬捏紧水纹纱帐,直至双手泛起红痕,哆哆嗦嗦,不敢置信,“此前,不是绝了么?”
几月前李涵亲自绝了北海的亲事,来向她说明。他一脸轻松,好似甩掉好大的包袱,来她跟前献宝。那模样,到现在她都还记得。
李涵起身,将她的手从纱帐扣下,放在自己掌心摊开,抚上红痕。满腔的话语,不知从何开口。
“藩帅!不是绝了同北海的亲事了么?”莲蓬再问。她已然有些发抖。
李涵不忍,想说出祖母的安排,警告,内外大势,却在出口的那一刻,明白。
于一个一心待你的姑娘而言,前脚花前月下,后脚同他人成亲,无论有着怎样的因由,都极为下作。更何况他李涵,坐拥一方,雄兵百万,上能左右天下大势,下……居然不能决定自己的新妇,何谈雄伟,何谈霸主。
他极为窘迫,“这是大事,不是你能明白的。你好好待着便是。”
“藩帅说什么?”莲蓬不敢置信,怒目圆瞪。
李涵恼羞成怒,“谁给你的底气,敢质问于我?”
莲蓬猛然将手从他掌心抽出,甩了甩,似沾染上什么腌臜玩意儿。
“奴听话,这就回凌春居歇着。不打搅藩帅好眠。”说罢,扬长而去,半点不似方才的惊讶和激动,似此前的种种言语全然不存在。
下晌才被人训了话,晚间家宴也不像样子,而今又被人甩脸子,李涵暴怒而起,一掌将塌上的水纹纱帐,撕出好大一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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