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竹之这辈子没做过什么让他后悔的事,如果非要说,那就是有关韩冬和梁玉的事。
他造梦的能力是天生的。早些年他并没有多想,以为只要稍有些天赋,经过后天的练习就能成为合格的造梦师。
可他错了,事实并非如此。
所以当梁玉说出那句话时,赵竹之没有找到合适的措辞回答他的问题。
是啊,凭什么?他说也在问自己,凭什么?
赵竹之的悔意在那一刻到达顶端,要是当初没有让梁玉和韩冬跟着自己学造梦就好了。他想,确实是自己害了他们。
于是他说:“对不起,是师父的问题。”
梁玉不可思议地看着他,听见赵竹之接着说:“小玉,我向你道歉。从今天开始,你可以去做你想做的任何事,我都会支持你。你不是想学医吗?你去吧,希望有朝一日,我能看见你成为一个优秀的医生。”
赵竹之的话像一颗颗细小的石子,落到水里只翻起很浅的涟漪,但一字一句落进去,湖面久久不能平静。
他缓了好一会儿,待自己头脑清醒些了才理解了赵竹之的话。他本来想在一气之下说一声好,但话到嘴边变了味。
“什么意思,你要赶我走?你……你就这么不喜欢我吗?”
赵竹之轻叹了口气:“不,只要你愿意,我永远都是你的师父。”
赵竹之想起梁玉的家庭状况,又道:“我会帮你付清大学的学费,有需要的地方,你也可以随时和师父说……”
梁玉瞪大双眼,嘴唇嗫嚅,大声打断他:“可是你也看到了,我今天,我今天成功了!我明明就可以入梦,为什么不能继续呢?你为什么总不让我和韩冬入梦!你是不是,是不是就想藏着掖着,把好东西全都留给何秋韵?是不是!”
赵竹之表情变得严肃起来,但他语气依旧和缓:“小玉,我已经说过了,造梦师不吞噬好梦,再这样下去小心酿成大祸。那些梦,你能有十足的把握控制他们吗?如果没有,你又凭什么让我同意你用这种方式造梦?算了,今天的事就这样吧,我不再追究。但是,不要再有下次。”
梁玉还没反应过来,已经被赵竹之从梦里拽了出来。
他在自己的房间里醒来,夏日的燥热鼓动他的耳膜。耳边有东西嗡嗡做响,但他已经毫不在意了。身边空无一人,只有窗外的蝉声作伴。
他伴着月色再次睡去,脸颊上留下两道泪痕。
那之后梁玉照常去找赵竹之上课,不过,去的次数变少了,来的时候经常还带着课本。
一年后梁玉跟赵竹之说自己以后不来上课了,他说自己考上了医科大学,要专心念书。
赵竹之的心彻底落到地上,他像他们小时候一样,拍了拍梁玉的肩头,毫不吝啬地夸赞道:“好,师父为你感到骄傲,要好好念书,有什么需要就来找师父。”
赵竹之本以为这件事已经画上了句号,可不想,几年后他再次在梦里见到了梁玉。
马路上的汽车变得巨大无比,道路像跳绳一样来回抖动。其实这不过是赵竹之眼里稀松平常的场景,他进入的梦数也数不清,见得多了,便不再为这些事情感到惊讶。
可是他又错了。当他看见梁玉的身影时,顿时感到窒息。
——梁玉根本没有放弃。
赵竹之脑海里冒出一个可怕的念头,梁玉这些年到底吞噬过多少梦境?
赵竹之觉得后背发凉,不远处的梁玉看起来游刃有余,轻轻一挥手,那些车辆便为他让出一条道路。
梁玉像是在练习,那些车是他的傀儡,听话极了。
赵竹之默默跟在他身后,巨大的变形的车辆在地上投射出影子,将他牢牢盖住。
他终是没忍住:“梁玉。”
梁玉脚步一顿,回过头时下意识回答:“师父……?”
赵竹之站在原地没动,他在等梁玉给他一个合理的解释。
梁玉咬了咬牙,变了副姿态,一句话也没说,匆匆逃了出去。
那之后赵竹之没再见过梁玉。他开始频繁出入各种梦境,那两个月接的委托比去年半年都多。
不好的预感越来越强烈,他害怕出事,去梁玉父母家找他,却被告知梁玉两个月前就到国外出差去了。
这段时间没再在梦里见到梁玉,不知是坏事还是好事,赵竹之只能多接些委托,短短的两个月,看起来老了至少五岁。
何秋韵那时总是劝他不要这么辛苦,自己可以帮他分担一些工作。但赵竹之没有允许,他甚至很严厉地让何秋韵多加练习,短时间内不用上实践课了。
尽管他如此谨慎,最后还是出事了。
他在一次委托中感觉到异动,赶到时一切都已经来不及了。
梦里四处是黑色的黏腻液体,道路中间那辆汽车已经被撞得变形。
赵竹之跑到车边,透过破碎的车窗看到了里面那对年轻夫妻。
他想救他们出来,迫切地想要将他们唤醒。
只要他们现在醒过来,一切就还来得及。
他伸出蚕丝去抓女人的胳膊,可下一秒,身后有一道影子将自己笼罩。
他被黑暗吞噬,出梦时奄奄一息。过了几天,他在新闻上看到了那对夫妻的名字:许松柏、乔海安。
赵竹之说完这一切后闭上眼睛,他深深地、缓缓地吸了口气。
何秋韵在这一瞬有一种强烈的割裂感,他看着赵竹之,觉得面前的人变得有些陌生。
“可是,为什么不告诉我?”何秋韵问,他感觉胸口像被勒住了一样,体温在不断上升。
“我没有证据。”赵竹之试图用双手挡住面部,声音从指缝里传出来,“直到今天你来找我,我才确定,这一切确实和梁玉有关。”
赵竹之站起身来,摇摇晃晃地,有些站不稳脚。
“你们都是我的孩子。”赵竹之低头看向何秋韵,“无论是谁……算了,算了,我确实是做错了。”
何秋韵起身,背着光,他看不清赵竹之的表情。可他第一次听赵竹之用这样的语气和他说话。
到嘴边的话来来回回被咽下去好几次,最终何秋韵开口:“我去找他谈谈。”
赵竹之说:“事到如今,也许并不管用。”
何秋韵的手垂在大腿两侧握成拳头:“那就由我去结束这一切。”
“这很危险。”赵竹之欲言又止,“你应该也猜到我为什么会差点被梦吞噬了。”
何秋韵用手撩起头发:“师父,吞噬噩梦是造梦师的职责,您教我的,我都牢牢记着。”
“小秋……”赵竹之的手伸到半空中又停下来。
何秋韵短促地笑了一下,说:“师父,冬天快到了,记得保护好自己的身体。我今天就先离开了。”
他说着转身离开,刚走了几步,赵竹之快步追上来拉住他。
“师父?”何秋韵疑惑地转头。
刚说完,两人肌肤接触的位置冒出来好些白得发光的蚕丝。那些丝线从赵竹之袖口里钻出来,随后潜入何秋韵的皮肤,消失不见。
“这是我仅剩的一些能力了。”赵竹之看着蚕丝一点点转移,抬头看着何秋韵,“小秋,保护好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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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明已经得到了答案,但离开时的脚步却比来时更加沉重。
何秋韵说不出自己是什么心情,那些蚕丝不安地绕着他的脖子爬行。
赵竹之的蚕丝和自己的那些并不相同,突然间将它们放在一起,双方都有些抗拒。
师父把所有的能力都给他了,原本属于对方的那一部分十分躁动。若它们是蛇,此刻一定会发出“嘶嘶”的警告声。
他回头向刚才的位置看了一眼,赵竹之没再继续下棋,小刘带着他回房间休息了。
这样也好,何秋韵垂下眼眸,师父不用再面对危险。
脖子上的蚕丝爬到耳后,细微的绒毛戳在他的皮肤上有些痒。何秋韵伸手抓下来一根,威胁似的对它说:“你们安静待会儿,别闹。”
前面那个护工听见他说话,停下脚问:“您说什么?”
何秋韵摇摇头:“没什么……”
正说着,余光中却看见大门处进来个熟悉的男人。
何秋韵的心脏狂跳起来,从头到脚散发出凉意。护工正欲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
何秋韵猛地咳嗽一声,然后倒吸一口气,捂着肚子:“我肚子有些疼,你们这里有厕所吗?”
护工半信半疑,转头去看刚才的位置,那里的人已经离开,没看见任何身影。
他只好指着旁边那栋大楼:“有的,就在一楼,你快去吧,我在这里等你。”
何秋韵连声道谢,像真的肚子疼一样,一瘸一拐往那处跑去。
待他彻底消失在那位护工的视线里,直起身子恢复正常。
但他面色有些发白,额头上冒出一层冷汗。
何秋韵从身后的窗子上翻了出去,向刚刚那男人的方向追去。
怎么会这么巧?他越想越觉得毛骨悚然,刚刚才和赵竹之讨论过的人这么快就出现在自己面前。
他很确信自己没有看错,那人确实是梁玉没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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