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学校里有很多关于你的传言。”系主任坐在办公桌后，双手交叉，从眼镜上方审视着时思，“你要注意一些影响。”

“我知道在这里，最重要的还是学术能力。你的能力无可置疑。”他说，“但是如果行为过于恶劣，影响到学校的教学环境的话，我们还是要考虑你是否适合这份工作的。”

“小时，你的家庭背景我们都了解。你本科的学校很好，又是海归任教。但在学校这边，却没有什么有力的依靠。”主任顿了顿，“吴氏又是龙渡市的知名企业，赞助了学校的两栋教学楼和不少实验室设备……”

“是不是要与吴先生的独子继续交往下去，你还是慎重考虑一下吧。”

时思站在主任面前，浅色的眸子凝视着他，脸上带着谦和的神色，对系主任话语的停顿微微点头，然而却对他说的东西充耳不闻。

他的大脑里不断地回忆着上一次使用量子追踪设备时，那个混沌而迷乱、几乎崩坏的空间。

他想着那个眼神温和而忧郁的吴望宇，在强制自己登出之前，给自己的那个极其温柔的怀抱。

我是要杀死他的。时思想。

这个设备，是通过将人体的脑信号转化为数据，来体验设备内的空间。如果空间由于人为的行动变得过于混乱，但又不能及时重启的话，就会进行自行坍缩。

进入设备的人的意识，也会随着设备内的坍缩而陷于一个无法逃出的黑洞。在外界，会表现出脑死亡的状态。

他要通过量子追踪设备，将吴望宇的意识永远困在难以逃逸的黑洞里。他要亲自吞噬掉这个令他厌恶的灵魂。然而……

“时老师？”主任的声音突然加重了些，将时思从思绪中拉了回来，他轻轻眨了眨眼睛，将目光聚焦于主任那副厚厚的眼镜上。

主任叹了口气，缓缓摇了摇头。“你年纪轻轻就当了副教授，科研方面很有天分。”他语重心长地对时思说，“没必要去学那些小年轻，追赶什么潮流。”

“这几天你就不要去实验室了，回家休息一阵。好好思考一下这些问题。”他对时思摆了摆手，示意他离开办公室。

时思对主任礼貌地告了别，从理学院长长的台阶上走了下来。他看到台阶尽头，吴望宇正在等他。

他穿着一身黑色的风衣，修长的身形倚靠在门廊的柱上，一手持着手机正在看什么，另一只手随意放在口袋里。

时思不由得停下了脚步。一群学生在台阶前走过，目光在二人之间巡回，几名男生和女生低下头，用手势不明显地指点了一下，用眼角瞟着他们，发出几声偷偷地嗤笑。

吴望宇扬起头，目光落到时思身上。他弯下眼角，轻轻地笑了笑，虽然目光中仍带着些许忧愁，但面容却是少见的柔和。

“我来接你了。”他说，“过来吧。”

时思在众目睽睽下，坐上了吴望宇停在教学楼下停车场过于引人注意的S600。当引擎启动时，他隐约看到远远站着不少学生，其中还包括他带的硕士，对着这辆车指指点点交头接耳，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这一次他们难得都很早下班回家。在时思的记忆里，他曾经提议去买一些食材，二人安静而平和地在家一起下厨，准备吃了一顿久违的晚餐。

而在设备的空间时段里，时思坐在副驾上，沉默不语，反而是吴望宇在路口处拐了个弯，在一处大超市的门口停下了。

“走。”他下车，打开副驾驶的车门，对时思摆摆头，“难得这么早下班，买些菜回家吃吧。”

他似乎心情不错，身上的黑色风衣下摆随着他轻盈的脚步似舞蹈般摇动着。时思默不作声，看着他在冷橱和果蔬柜前流连。

“想不想吃意面？”吴望宇拣起一只番茄，对时思微笑道。

平价超市的蔬菜很新鲜，番茄的外皮鲜红饱满，鼓鼓胀胀地撑在吴望宇修长苍白的指节里。

“再来一些肉酱和洋葱，我们可以不加芝士，但是要放一点罗勒叶……”他见时思不回答自己，便眨了眨眼，自顾自地将番茄放到购物车里，又把车推向了熟食柜台。

时思不擅长应对这样的吴望宇。他很少和他说话，更别提是如此自然、如此生活化的环境里。

时思缓缓闭上眼睛，又再度张开，正看到吴望宇嘴角带着淡淡的笑容，十分礼貌地向理货员询问橄榄油的位置。

日光从超市透明的天窗撒下来，时思产生些许错觉，仿佛那个高大修长、一身漆黑的男人在阳光下渐渐变淡，几乎要与光华融为一体。

吴望宇侧头，正对上时思的目光，黑色的眸子弯了弯，招手让他跟在自己的身边，离自己近一些。

时思轻轻咬了一下唇，快走了几步跟了上去。

吴望宇买了很多食材。回到二人位于郊区的家，他换好衣服，就拉着时思进了厨房。

装着透心粉的开水锅浮起一圈圈的蒸汽，咕咕噜噜地响着声音。吴望宇一边手法娴熟地炒番茄，一边柔声细语地和时思说话，谈一些学校里的事。

时思站在厨房角落，神情恍惚地看着这一幕。这是与过去相反的。他想。

站在料理台旁忙碌的，原本应该是时思。而手脚有些笨拙，连水果皮都削不好的吴望宇，则是站在一旁，默默地看着时思的动作。

不对。

为何空间还不开始错乱，为何还没有人说出“跃迁错误”。

时思咬紧嘴唇。

为何我还没有被强制登出？

吴望宇拿起一只漏勺，轻快地把通心粉从锅里捞起。时思的心脏顿时咚咚地猛烈跳动了起来。

他还记得，在过去的那个时刻，当时思十分熟练地捞起通心粉放到盘中，然后笑着催促吴望宇动动手，将盘子摆在餐厅的桌子上时，吴望宇上前了几步，用力抓住了自己的手腕。

“你会离开我吗？”在那个时候，吴望宇问。

“我不会的。”这是时思的回答。

“但你说过，你手上的这个项目很快就能拿到结果了。”吴望宇说，“现在突然让你强制休假，把你调离……”

时思记得很清楚。在那时，他的手因为内心的不甘和痛苦突然攥紧，却想怕吴望宇发现一样迅速松开。最后，他摇摇头，用手指拢起吴望宇的黑发，认真地注视着那张苍白的脸，以及那双漆黑的、混杂着坦诚与深邃的眼睛。

“没有关系。”时思的声音很轻，又很温柔，像一片湖水一样，不起一丝波澜，“我会永远在你身边。即使因此不能进实验室，也无所谓。”

吴望宇沉默地看着他，突然间，他手掌用力，一把将时思拉进了怀里。

温热的触感碰了碰时思的指尖，时思猛然从回忆中惊醒，睁开眼，看到吴望宇对他眨了眨眼，正递给他一盘肉酱通心粉。

“帮我放到桌上去吧。”吴望宇说，“我再切一些火腿。”

时思默默地走出了厨房。过去曾发生的事情，在这个时段里并没有再度发生。吴望宇并没有给他那个长久而用力的拥抱。

餐厅里已经摆上了几块烤得香脆的面包，一小碟腌渍菜，一盆鸡胸肉生菜沙拉，还有两杯红酒。

在过去的这一个时刻，时思应该也像在今天量子轨迹追踪设备重现的一样，准备了许多适口的美食。但在那一天，两个人却没有机会享用。

在得到时思的答复后，吴望宇便将时思从厨房拖入卧室。等到一切结束，食物早已冰冷了。

好像要补偿一样，吴望宇尽心尽力地又重现了那一天的食谱。等到最后的罗宋汤上桌，他才停下忙碌的脚步，坐在时思对面。

吴望宇眼中仍带着淡淡的笑意，不断地催促时思动筷子。时思本不想吃东西，但还是经不住他带着几分期待的劝说，用勺子舀起汤送到口中。

酸甜浓香。量子轨迹追踪仪模拟的味道如此真实，通过体感装置充斥在时思的口腔之中。他轻轻叹了口气，将勺子放到一边。

吴望宇显得有些意外。

“就尝一口吗？难道你不喜欢吃这些了？”他站起身，又向厨房走去：“我还买了一些调料，那就再炒一个香锅吃……”

“坐下。”时思说，“我有话要问你。”

吴望宇怔了片刻，然后十分听话地坐在椅子上。双手交叉抵住下巴，认真地看向时思。

时思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脸也莫名其妙地发起了烧。

“我知道你不是量子轨迹追踪仪模拟的吴望宇，因此我不会多说任何废话，也请你直接回答我。”他微微拧了下眉，企图摆脱吴望宇的目光带给自己的影响。

“现在这里发生的一切，跟过去这个时间是完全不同的。”时思说，“为什么你我还能好好地存在于这个模型里，不被强制登出？”

“因为这些改变对过去的影响很小，都是一些微不足道的变化。”吴望宇笑了笑，直截了当地回答道。

“这些变化不足引起跃迁，也不会导致时间线以及空间的改变。所以按照这个模型的逻辑，你我依旧可以安定地待在这个时段内。”

时思眉间的痕迹皱得愈发深邃。“你为什么要在这里？”他问。

吴望宇没有回答，他垂下眼，脸上那的笑意依然温柔，但目光中的忧愁却更加明显。

“我在这里的原因，我早就告诉过你了。”他轻声说，“我反而想知道，你为什么要在这里？”

“为什么想要杀掉我？”

时思轻笑一声，心中顿时涌起一股酸涩。他感到面前桌布上的那些精致菜碟突然虚幻起来，一个个仿佛进入了分辨率低的屏幕，在边界出现了小小的锯齿。

“原来你已经知道我的目的了。”他说。

吴望宇缓缓点了点头。

时思突然产生一种想对面前的吴望宇怒吼的冲动，他紧紧攥起拳头，才勉强维持住声音的平和，洁白的掌心中，一道道全是指甲的痕迹。

“真可笑。”他说，“你为什么觉得我会告诉你。”

他深深吸了一口，抬起眼睛，用那双浅淡无机质的眸子望着吴望宇。

“你以为我没有发现你是谁吗？”时思说，“从上一个混乱的时段模型，你看我的第一眼，我就知道是你了。”

吴望宇微微睁大眼睛，露出时思格外熟悉的那副惊讶的表情，清澈的眼睛显得纯净而天真。

时思牙齿咬住嘴唇，心脏像全部拧在一起一样，愈发疼痛。

吴望宇是绝对不会有你这种表情的。他想。

“我想做什么事与你无关。”他对吴望宇说，声音冷漠而坚硬，“你专注自己的事就好。如果像上次时段的事再次发生的话，我会回收给你的量子追踪设备。”

吴望宇长久地沉默着，用他干净的眼神定定地凝视着时思，看得时思心烦意乱，不由得站起身背对着他，躲开他的目光。

“我不会听你的话的。”吴望宇突然说，“我依然会阻止你。这是在挽救。我在弥补自己的过错。”

“有什么好挽救的！”时思终于压抑不住心中的怒火，他越过桌子，一把扯住“吴望宇”的领口。

但当那张带着平静和忧伤的脸面对自己时，他却怎么也不忍心，只得松开手指，缓缓后退了几步。

“你一直做得很好。”时思用手掌盖住眼睛，企图逃避吴望宇的目光，“我只想杀掉他，并不想伤害你。”

“你快走，永远不要出现在我面前，不要再打扰我了！”

“我不会走的。”吴望宇保持着站立的姿势，他身体前倾，伸出手，做出一个拥抱的姿势，似乎想要握住时思的手腕，再将他拉到自己的怀抱里。

“在这个模型里，除非我自愿，只有做出能让时空错乱的行为才可以强制我登出。我会和你一直在这里。”

“没错。”时思突然笑了起来，他转过身仰头望着吴望宇，声音里带着几分恶意的嘲讽，眼中却充满痛苦与不甘，无论如何却难以掩饰。

“时空马上就要错乱了。”他说，“因为你的干扰，我无法做那件事，那件足以改变未来的事。”

“在五年前的今天，我和你做.爱之后，你沉睡了过去，但我却难以安眠。与你分别的恐慌令我从卧室里起身，打了一个至关重要的电话。”

时思像报复一样看着吴望宇，看面前人的脸色由于惊诧而愈发苍白，那双明亮而温柔的眼睛中流露出惊讶和悲哀的神色。

餐桌上的碗盘开始剧烈地震动起来，黑色雪花纷纷扬扬落下，空间渐渐开始扭曲。时思一边说一边笑，然而胸膛里却像有千万只刀在切割一样，一直不停地流血。

“我给了一个自己信任的无业人士打了电话，提供了一个工作岗位和一张驾照。”

“我用很昂贵的价格买下他的命。给他制定了详细的计划，命令他三个月后，在吴氏夫妇从南市返回龙渡的路程上，担任他们的司机。”